蔡詩萍》那時候啊,每個父親都背負著「那時候啊~」的沉重包袱

蔡詩萍》那時候啊,每個父親都背負著「那時候啊~」的沉重包袱
蔡詩萍》那時候啊,每個父親都背負著「那時候啊~」的沉重包袱

成長的過程中,我有注意到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

我去一些成長背景相近的,父親來自大陸,母親是本地人的朋友家,聊著,聊著,最後,總會剩下我,面對面的,跟朋友的父親,或者喝茶,或者喝酒,或者,什麼也沒喝,就那樣,面對面的,兩人聊天!

說聊天,不如說,是他講的多,我聽得多。

畫面常常是這樣變化的。先是,大夥一塊寒暄,聊天。然後,吃飯。飯後,送上茶點,水果,然後對方家人一一退出,不知不覺,剩下我,跟朋友的父親,一對一了!

事後,我會問朋友,為什麼,你們留下我?!得到的答案,幾乎差不多。「我爸喜歡你啊!哈哈」這哈哈二字,道出了他爸爸喜歡我,只是敷衍句。真正的關鍵應該是,「我們常聽啦!」「講來講去,都是那些啊~」

所以呢?「就交給你啦,反正我爸喜歡你,哈哈哈!」於是,我常常在朋友家,坐在那,聽他的父親,對我講,他們一聽再聽的往事了。

我都聽到什麼呢?通常都是這樣開頭的:「那時候啊~我⋯⋯」於是,一段,又一段的,往事,但我們聽來像故事的往事,於焉,出籠了。

那時候啊~在馬防部,一年才回來一趟。所以每次看到小孩,都嚇一跳,突然變樣了!

那時候啊~帶一個排,守大膽。(就是那個有水鬼摸上岸的島嗎?我問)對,尤其沒月亮的晚上,你要小心翼翼。(我們的水鬼也會摸過去嗎?我要接話題)當然,他們過來我們過去,禮尚往來嘛!

那時候啊~演習,都玩真的,真槍實彈。炮彈射歪了,一個傘兵坑死好幾個!

那時候啊~行軍一走走半個台灣啊~到了目的地,長官還不讓你休息,他口令一下,扛槍原地立定跑,跑到口令喊停為止。(伯父,您跑得動嗎?)當然,那時我才二十幾歲啊~

那時候啊~那時候啊~

我聽著,聽著,會想,難怪我的朋友們,會覺得父親一再的重複往事,聽久了,像重複播放一首老歌一樣。旋律才出來,你就知道是什麼歌,是什麼調了。不是不好聽,是聽多了。

年輕時,我們幾個哥們,一塊去女性朋友家作客,聽說她們家四個姐妹花,一個比一個漂亮。

她們父親上校退伍,聽說搞情報的,神秘兮兮。我們見到他時,已經蠻老了。

老先生住在女生宿舍裡,伯母一看就很精明能幹,四個女兒如花似玉,難怪他既驕傲也寂寞。看到我們幾個青年男子來,好不開心啊,抓住我們就一直聊,一直勸酒。

知道我父親曾經在金門,立馬搬出他搞情報的精準記憶。問我父親部隊番號,問我父親的師長是誰,問我父親退伍前在哪裡供職。問到連她女兒都翻白眼了,連拖帶拉,把我帶離現場。

最後,只有一個朋友留在客廳,跟她父親一直聊沒完。回程的路上,我們問他,為什麼可以一直聽,一直聊,不累啊~他說看看能不能讓長輩開心,就讓出一個女兒給他追啊~

我後來,帶朋友回家坐坐,也驚訝的發現,不知不覺中,類似的畫面,亦同樣上演。總是,我父親對著不得不很有禮貌傾聽的朋友,也是那麼樣的開場:

那時候啊~我剛到金門⋯⋯

那時候啊~我剛認識他媽媽⋯⋯

那時候啊~你不知道有多可憐啊~

那時候啊~如果我跳了船~

那時候呢?

我通常也會利用父親在講古的時候,去幫母親清洗碗盤,整理廚房,陪她閒聊一會。我父親講的那些「那時候啊~」,我們多半都可以自己講一遍了,還是讓初來乍到的朋友,聽個新鮮吧!

但我有時候,也會在往後的歲月中,不經意地,突然遭逢父親講過的一些「那時候啊~」!

那年我去金門八二三砲戰紀念墓園。黃昏裡,看到一座墓,墓碑上寫著:無名英雄。而且,有幾個墓,是集體合葬。

因為砲彈密如雨下,很多軍民,在瞬間猝不及防,幾個人,同時間,身首異處,一團血肉模糊,根本沒辦法辨識出誰是誰,只好一塊安葬,無以名之,於是名之為「無名英雄」!

我父親說過這段他親見的往事。但我們聽多了,感覺像電影,像故事。

但那個黃昏,我站在昏暗的墓園裡,看著那座無名英雄墓塚,卻能深刻的感受到,當時,一顆砲彈轟下來,幾個人,瞬間炸飛了身軀,炸斷了記憶,也炸毀了他們與這世間所有的連結!

他們的親人,會知道離開故鄉的孩子,被來自故國的砲彈,炸斷了所有生命的依歸嗎?被炸毀的軀體,靈魂會千里迢迢,魂歸故里嗎?還是,還是在海峽的上空,不斷的梭巡,不斷的尋找,不斷的哭泣呢?

難怪,我父親,我朋友們的父親,總是在那,叨叨絮絮著,那時候啊~那時候啊~因為,在他們生命中,確實是有著一段又一段的「那時候啊~」

他們見證了生死一線。見證了砲火無情。見證了死者已矣,但生者卻背負著記憶的沉重。

我想念我父親叨叨絮絮的年歲了。至少,那時候啊~他體力還行,他記憶還好,他還能對我們說,那時候啊~那時候!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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