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關於父親生命中的某些奇幻旅程,我們永遠不會明白,我們只能愛他

蔡詩萍》關於父親生命中的某些奇幻旅程,我們永遠不會明白,我們只能愛他
蔡詩萍》關於父親生命中的某些奇幻旅程,我們永遠不會明白,我們只能愛他

我不知道,這樣說,是不是太沉重?!但,我一直有這樣的感覺,不管是從我自己,或朋友旁人的身上,我們跟父親的關係,只能從愛的成分上,去擁抱對方,卻很難在懂的層面上,去理解對方。

我們既然注定是父子,也就注定了不可能像朋友。父親一個人來台灣。他在大陸的階段,無論怎麼說給我們聽,都很遙遠。每個場景,人物,都欠缺現實的連結。

聽起來,像他的奇幻人生。然而,台灣的段落,便生動多了。

他講部隊移防的地點,幾乎都在我成長的縣市周圍。他講自己紮營在義民廟的廣場前,我去過好幾次,有時跟著他,有時跟高中大學同學。

他講與母親初邂逅的小鎮,我有同學家在那,我去過。他講金門八二三砲戰,我還可以摸摸他額頭眉宇的傷疤。

他講宜蘭的颱風夜,我印象深深,風狂雨驟,水漫屋內。他講自己幾個同袍的故事,我們過年過節常在家裡見到他們。

他講自己書讀太少,升遷不易,要我們認真唸書,他能撐就撐。這是我青少年向上勵志的原動力。

父親在台灣的起點,也是我們孩子生命的源頭,每個細節,母親也是見證,我們當然不覺得是故事,而是我們共同的記憶。但,父親在大陸的種種,他說得不多,我們聽得也不易深入。漸漸的,他說的更少了。

眷村的父親,說起往事,都有大致的慣性。興高采烈時,洋洋灑灑,當年如何又如何。心情低鬱時,想家想娘,回想常被情緒打斷。但我們做孩子的,經常聽,聽久了,細心一點,會注意到,父親們總有些隱晦不明的片段,他們不肯再多說,甚至不肯再多想吧!

有位朋友,她父親曾經在越戰期間,被派去東南亞出任務。一去,去了數年,剛好是她們孩子在小學高年級到高中階段。於是三個小孩,等於在最需要父親的青春期,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

等她們都陸續到外地讀大學時,父親回來,彷彿像外人似的,住進他自己都有點陌生的家。父親當然還是父親,但與孩子們的親子關係,卻變得客氣而拘謹。年節時分,她父親也不免說些往事,然而,卻避諱再三,自己在東南亞的那幾年。

我見過她父親。聊起我的父親,他會幽幽的說,還是你父親好。還是你父親好。好什麼呢?他說你父親是對的。陪著你們一塊長大,很好,很好。

年輕的我,對現代史,對情報頭子戴笠,對越戰,很有興趣。打開話匣子,兩人聊得很開心。他女兒在一旁,露出貼心的笑容。不過有限的幾次見面,聊天,只要一觸及在東南亞的經歷,他便閃躲起來。也許是情報工作的自我約束吧。我對他女兒說。

也許是。但也許不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極少提及他的父親。終於,他在父親過逝後,寫了一本小書《棄貓 關於父親我想說的事》。

書裡,與父親漫長的相處,最深刻的往事,竟然是父子一塊去丟棄一隻貓。然而,貓如謎一樣的,竟然自己回來了,讓他們父子驚訝不已。然而,更令村上春樹驚訝的是,他在父親臉上看到一種微妙的如釋重負的解脫感。而他,與他父親,始終是不對盤的一對父子。

父親曾在對中戰爭,亦即,我們熟悉的抗戰裡,去過中國大陸服役。他父親終其一生,不提到底在大陸經歷了怎樣的戰爭殘酷。他只對村上春樹偶爾提及,部隊為了訓練新兵上戰場不怯場,會用戰俘來試刀。

村上春樹說,他父親說那個戰俘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始終是閉目靜靜坐著,直到被砍頭。這是僅有的,他父親談過的,關於在戰場上的一段記憶。

村上的父親,算幸運。部隊後來調往菲律賓,他父親卻幸運留在日本。那支萬餘人部隊,最後僅存幾百人戰後回到日本。

村上的父親,一生都沉默,寡言,每天清晨,做日課,拜菩薩。村上與他的父親,有著父子難以割捨的連帶感情,卻始終像被一個黑洞阻隔著,各自被拖向深深的淵藪。

不知怎麼,我回想父親的沉默時,見他在祖先牌位前,默默沉思時,心頭雖然知道,他一定是陷落進他走過的地圖裡,某一些渡口,某一些驛站,擦肩了某一些人。

但他不說,或說的總是那些重複過的片段。我們也就無從得知,在那些人,或事的,宛如黑洞一般的強烈吸著力之下,我們的父親,生命中,該有的某些陽光普照的段落,是不是就那樣,就那樣,被陰鬱給掩蓋了。

而時值青春的我們,陽光燦燦,我們正在路上,怎可能屢屢被父親的憂愁,欲言又止的憂傷,給耽擱給阻礙呢?

我們於是殘忍的往前。冷酷的往前。直到,突然發現自己也有些人生的角落,照不到陽光時,才恍然大悟,我們的父親,原來是那樣的,承受了他們的時代,壓在他們身上,無可推卸的重擔,宛如黑洞,拉住他們。

村上春樹後來成為小說家,他是日本小說家裡正面迎戰右翼史觀的標竿。

他沒有說出的理由,在他父親過逝後,他以一本薄薄的小說,《棄貓》說出來了。我們都是父親的孩子,我們總是不知不覺的,承續了生命裡無可逃脫的,孩子的承擔。

我父親呢?我那位朋友的父親呢?他走了。他的女兒兒子們,陸續成家立業了。但他們每年攜家帶眷的,去掃墓去致敬,他們一定會對他們的孩子說,你們的爺爺外公很了不起啊~他曾經是一位情報員。在東南亞,那個波詭雲譎的,戰火頻仍的.....年代裡。

雖然,他們也不一定真正知道多少,他們父親經歷過的陰暗。

我父親呢?他老了。記憶總在時醒時懵的交錯間,移動著。我還是不很明白,很多父親的事。但,我們,做孩子的,誰又知道多少,關於父親的,他們不說的往事呢?

可是,我們身上注定流淌著他的血液。我們一定在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一些完全是他的模樣,他的神情,他的意志力的片段。

我們也會對我們的孩子說,那時候啊~你的爺爺,你的外公啊~他⋯⋯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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