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醫隨筆15 一群醫界老兵的回憶饗宴】 先生緣、主人福! 令我感動的禮物

禮多人不怪,送禮是很普遍的社會行為,在醫病的互動中也難免會存在。醫師最大的欣慰與成就是病人能夠康復並回到正常的生活,基本上醫療工作者已經從醫療行爲上取得到一定的報酬,而不應汲汲營營於追逐利益。縱使目前健保的給付有些不太合理,但醫師若主動向病人收取額外的酬庸或假借名義收取費用,是不道徳也是不合法的。若是病人或其家屬主動贈與金錢或其他的禮物是否合法,在法律上卻無明確的規範。

盛行於四、五十年前的醫院紅包文化打從日據時代就流傳下來,當時的病人在住院後或接受手術前,有些人會設法向主治醫師送紅包,他們認為有送紅包的話,醫師就會早一點安排開刀,或更盡心盡力予以治療,這種心態是可以理解的,病患的焦慮恐懼也因送了紅包而會較平靜與踏實。後來公立醫院開始發放獎勵金並嚴禁醫師收受紅包,而私人醫院雖然口頭上禁止或有所限制,但基於長久以來的世俗習慣,大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存在。我個人認為事前的送禮是不必要且不應該的,因為有些人送了紅包,有些人沒有送的情況下,可能會形成醫療或社會的不公義、不公平;而且若有些病人送了紅包以後,遇到治療的結果不如理想或預期,反而會衍生出一些醫療糾紛,造成醫師的重大壓力。王永慶董事長設立長庚醫院的動機之一,就是想杜絕這種醫界的「紅包文化」。若是事後病患己經恢復健康,覺得很滿意而要表示感謝,在情理上來說實屬無可厚非,但我個人仍然覺得要避免收受金錢紅包。

南台灣的病人或家屬普遍較為熱情及富有人情味,每當過年過節時,家裡務農、捕魚的病人會把捕獲的海產或種植的水果,帶到門診送給醫師以示感謝。因為是他們自家的收獲,不是花錢買來的,也就不是所謂的「紅包」。病人送的東西真的五花八門,但所代表的共同點就是他們誠摯的感謝,而有些病人提了體積龐大又沉重的自家產品,長途跋涉到醫院,若醫師說「我不能收,請拿回去」, 這也未免太不盡人情! 我也曾遇到病人把自家養的雞活著抓到醫院,讓我不知如何是好!醫師若向病人表示不能收受時,他反而會說你是不是看不起他,或是嫌所送的東西太少。所以遇到病人送的東西來在合理的範圍內,我會選擇性地接受並向病人道謝,也請他下次不要再送。我經常把病人送的水果或禮物,分享給同事們。在我的記憶中,有很多病人送禮讓我感動的故事,挑其中四則分享敘述如下:

第一個故事的主角一位外省籍的老太太身上,她早年是跟隨國民黨從中國大陸撤退來台灣。因為患有高血壓及心律不整的問題,長期在我的心臟內科門診追蹤治療。這一看也差不多近三十多年。在她六十多歲時,病人可以自行來就醫,隨著年紀日漸增長,八十多歲以後則需要外傭或家人推輪椅陪她過來。每次看診時,總是欲言又止,捨不得離開的樣子。某一年春節前,老太太是由外傭陪著來看門診,看完門診後,這位老人家趁著護理師不在的時候,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紅包塞到我手裡,我知道她是榮眷身分,穿著打扮也不是很富有的樣子,我就跟老太太說「謝謝,妳的心意我領受了」。她和我僵持了ㄧ段時間,眼見我不肯收取她的紅包,她從眼眶裡掉下幾顆眼淚,然後很不甘願的離去。

後來老太太接近失智,來看門診時已不太能説話,只是傻笑著,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眼眶裡經常泛著淚水,不想離開,常常需要由她兒媳婦連哄帶騙把她帶走。有二、三月老人家沒有來看門診,我心裡委實有些擔心。某一天她兒子扛著一袋東西來看我,告訴我他母親己經走了,他母親生前交待一定要把這件東西送給我,經不起這位孝順兒子再三的懇求,我只好收下。回到辦公室打開一看,竟是一件半新不舊,但是保存相當良好的毛毯,有手工繡花非常精緻,樣式就像我父母年代結婚時的嫁妝一般。科內的同事笑著說你跟那位女人有什麼關係?是那一個女人送的毛毯?原來在毛毯的邊角繡有那位老人家的名子。這件事帶給我很深的感觸,一位老婆婆竟把她保存多年,從大陸逃難時隨身攜帶的嫁妝送給我做為感謝的禮物,身為醫師的我怎麼能不動容啊~

第二個故事是:我在林口長庚行醫時,有一位心臟衰竭的病人,他在我的門診看了頗長的一段日子。某天他回診時,帶了一顆重約2公斤的石頭要給我,原來這位病人是在金瓜石的礦坑工作,那顆石頭裡面帶有一點點黃金的痕跡,對他們工作常接觸者來說不算稀有,但對一般人而言卻是非常新奇。他認為我沒有看過這種石頭,還特別訂做一個框架,把石頭放在裡面帶來送我。讓我動容的並非這顆石頭的價值,而是感同身受這樣一位心臟衰竭的病人,為了答謝醫師,喘呼呼地提著這麼重的石頭,大老遠從金瓜石來到林口長庚,對他而言一路上都是沈重的負擔。他的真摯撼動了我內心,這時如果我說「我不能收,請拿回去」,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第三個故事是:一位老榮民因為高血壓心臟病在我的門診看了幾十年,平常過年過節他偶而會送一些水果來感謝我,他就曾說過我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他。某次在年節以外的時間出現在我的門診,感覺上他瘦了很多,他帶了一小箱的水果對我說:大夫,感謝你這幾十年來照顧我,這是我最後一次看你門診,接著就哭出來!我嚇了一跳,我說爺爺你怎麼了?原來前些日子他在另一家醫院被診斷出胃癌第四期,被告知沒有多久可以存活。他帶著眼淚跟我道別,自此之後就沒有再來門診。

最後一個故事:郭婆婆跟她的先生都是我的病人,先生過世後就自己到我的門診來。有一年她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出我舊曆的生日,一般人而言,我們台灣人大概只有母親會記住你舊曆的生日。在我舊曆生日的這天,郭婆婆會送花給我祝福我生日快樂。她的女兒遠嫁到法國巴黎,每當女兒回國時,她總會要求女兒帶一些巴黎的伴手禮來送我如馬卡龍等。每年我舊曆生日,一定會收到她送的花,她這樣連續送花已經送了10幾年。她的年紀跟我的母親相同,今年已經96歲了,我一直把她當作母親一樣的看待,她是另一位永遠記得我舊曆生日的媽媽。

行醫四十年來我的病人包羅萬象,從低收入戶、勞工階級、榮民、原住民、一般民眾、軍公教、士農工商、黑白兩道到上層社會的賢達、教授、大公司總裁老闆都有。我都遵守希格波拉底醫師的誓言,對病人不分貴賤,不分年齡性別,不分種族,一視同仁地看待與盡心地治療。我不敢説我對待每個病人的態度及做法完全一致,但至少儘量相同!有些病人事後因感謝而送的禮物,因顧及對方感受我會傾向於接受。

有時候病人送禮、在收與不收之間,醫師很為難!但真正讓我感動的不在於禮物的價格,而是病人的那份誠摯與真心,使得毛毯、石頭、水果與花都成為情義深重的禮物,讓我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