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每逢六四北京必嚴封網路,不只防外敵更是防「內憂」

作者:Mark Lin/五道口男子職業技術學校

台灣人在北京生活大不易,特別是「VPN 翻牆」,可謂一年四季都會面臨的戰役。這裡的人通常會笑稱,翻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冤業隨身,終須還帳」的循環問題。

而在北京,每逢六月的第一週,隨著天氣已邁入酷暑,筆者往往就認命地選擇齋戒沐浴、放棄 VPN 網路翻牆,避免用網路處理重大公事,放自己一個「六一假期」──因為在這短則 4 天、長則超過 7 天中,當局的「網路管理」必然遠較其他時候更嚴,能夠翻牆成功的超低機率,大概只有「兩會」時可比擬。

歷史上的柏林圍牆已倒,北京構築的網路長城卻無遠弗屆。

而長城之內,中國「九O後」世代普遍對六四天安門事件沒有集體的歷史記憶,卻對鎮壓之後換來的中國經濟起飛感到「與有榮焉」。

不能明講的「六四」之前:89 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風暴

每年六月第一週,北京當局的網路管理為什麼要那麼嚴謹?許多人解讀為用資訊管控,避免外媒報導拿六四做文章,藉機傳遞民主自由的價值,影響「牆內」人心。

但據筆者觀察,這些在 6 月 4 日前後必執行的「維穩」做法,與其說是對外「防敵」,不如說更是慎防「內憂」。而這一切,要從天安門血腥鎮壓背後,北京在 1989 年春夏之交經歷的政治風暴說起:

當時,中國已歷經「改革開放」後十年歷程,社會面臨變遷與適應的困難。官員的貪腐與共產黨的統治失靈,讓經濟上通貨膨脹達到新高,政治上「保守派」與「自由派」的爭權,亦到接近白熱化的地步。

當中,曾任中共中央委員會總書記的胡耀邦,無疑是「自由派」的代表人物:他在中央力推「廢除領導人終身制」、「打擊太子黨貪腐」等措施;接著卻於 1986 年中國爆發學運(八六學潮)時因「縱容」學生遭到黨內批鬥,黯然失勢下台。

1989 年 4 月,胡耀邦因心肌梗塞猝逝。北京大學生們便以「紀念胡耀邦」為由,聚集在天安門廣場持久不退,間接地燃起全國「反革命」的遍地烽火。

北京大學學生先是在校園內舉辦一場民主沙龍,會議提倡「非暴力」、「不抗爭」的訴求,以罷課爭取民主。但隨後廣場上的學生也產生領導與決策上的矛盾──鑑於歷次學生運動失敗被歸咎於「無強力的領導」,北京各高校的學運領袖以廣場學生的支持為後盾,宣布廢除北大學生會,並成立籌委會協調各校的「團結協會」──這是自「文化大革命」以來最大一次的群眾聚集,北京宣佈戒嚴在即。

廣場內外,均有「路線之爭」

但在當時,對於如何「處理」天安門學運,中南海高層們意見其實並不一致:舉例來說,胡耀邦的繼任者,時任中共中央委員會代理總書記趙紫陽,就相對同情抗議學生,並曾公開表示反對武力鎮壓。而「保守派」則以時任國務院總理李鵬為代表,主張強力鎮壓。

同時間,在天安門廣場上,所謂的「學運領袖」們其實也不同調:有人主張與中共當局的「自由派」和談促成漸進式改革;有人則堅持趙紫陽和李鵬雙雙下台,並開放民主選舉。當時在人民英雄紀念碑設立的學生廣播站,於是成為學潮各派系「內部政變」與「搶奪發聲權」之地。

結果,隨著學運越演越烈、一般民眾也加入響應,李鵬悍然宣佈戒嚴,北京市長陳希同簽發戒嚴令。學生領袖與李鵬見面的結果,亦是不歡而散,總體發展態勢對天安門廣場的學生開始大為不利。

而此時中共中央代理總書記趙紫陽,對學運「公開表示同情」的態度,更掀起共產黨內部的路線矛盾之爭──危機關頭當下,黨國大老們只好請出「老大中的老大」,時任中央軍委主席鄧小平作出最後裁示。

結果是,趙紫陽被解除所有職務(隨後被軟禁至 2005 年過世),武裝軍隊進入天安門鎮壓,可謂「維穩」壓倒一切。

「假反右,真防左」的六四後政局

六四事件血腥鎮壓的結果餘波蕩漾。不僅使北京當局在國際情勢上面臨困境,經濟改革的推進也受到延遲──直到鄧小平南巡談話,才繼續維繫了中國「改革開放」的道路。

而中南海政治領導班子因此事大幅換血,當中更有太多故事:舉例來說,多數分析都認為,其實大權在握的鄧小平,為推行經濟改革,是相對支持黨內「自由派」的。但因 1986、1989 年兩次學運,為了「維穩」,他先後折損了胡耀邦、趙紫陽兩位「改革開放」的大將;於是為了制衡日益坐大的「保守派」勢力,鄧小平刻意選擇當時的「中南海圈外人」、上海市委書記江澤民接替趙紫陽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職務。

而從當時國際情勢觀之,1989 年適逢社會主義國家尋求民主化的「蘇東波」動盪:如波蘭的團結工聯剛好也在 1989 年 6 月 4 日當天取得執政權,推翻了共產體制。之後東歐各國更前仆後繼發生「和平政變」,兩年後終至蘇聯戲劇性地宣告解體。

換言之,六四事件後中國政局的最大特徵,北京當局其實是「假反右,真防左」:一方面禁聲所有改革聲浪,避免「蘇東波」危及政權;二方面其實仍默默地推動經濟改革開放,藉以制衡再次坐大的老「毛派」保守勢力。

這樣的政治盤算,也造就了此後中國走向極為「特殊」,所謂「政左經右」的政經格局:即政治上仍採行共產主義一黨專政,但經濟上卻幾乎完全採行資本主義。

在中國,這樣的制度,有一個全球獨有的稱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若用白話文來翻譯,即為:只要低頭別談政治乖乖聽黨的命令,你要怎麼賺錢都可以。

兩岸政權在 90 年代的分水嶺

如今回顧那場 89 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風暴,起因是弔唁去世的「胡耀邦」,死滅的卻是「趙紫陽」的政治前途,賠上的是「民運世代」的青春年華。六四事件可說是 1949 年中共建政以來最嚴峻的政治衝擊,卻也就此底定了中共領導下的中國,往後 30 年的發展路線。

六四天安門事件的起因是「學運」,但這場學運卻不被今日的共產黨視為如 1919 年「五四運動」那般具正當性甚至神聖性;反倒被定調為「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再起」──文革的起因,按照現行的中共定調,是源於激進左派的興風作浪、鼓動學潮,造成紅衛兵迫害黨國大老,也是毛澤東主席的「少數錯誤」。

而在 1989 年海峽彼岸的台灣,六四事件因血腥鎮壓導致的國際制裁、內部紛爭,亦在某種程度上警惕了當時的國民黨政府──特別是在隨後「野百合學運」(1990年3月)的處理上。

當時,面對台北中正紀念堂廣場上傳來陣陣「廢除國民大會」與「進行民主改革」的訴求聲浪,國民黨政權內部亦有「鴿派」、「鷹派」不同意見,最後採取了「緩和學運」與「參採意見」的合謀策略,並未使風波繼續擴大失控──兩岸的大規模學運事件,彼此連帶甚深,但結果和境遇卻大為不同。

兩場學運的交錯,反映了兩岸執政當局,於特定時空環境下所為決策的認知。也造就了不同的政治圖景:六四民運的時勢造就了江澤民時代;李登輝則因野百合學運更成功地穩固「本土派」政權。

香港風險急遽上升,仍不忘為六四犧牲者點燃燭光

今日,北京當局對六四事件的評價,看似輕描淡寫,但每年的春夏之時,中南海政治中樞所在地卻頓時成為「北京圍城」:每逢 6 月 4 號,北京在這個敏感的日子必定封鎖天安門廣場、並全面嚴控封鎖網路。

由此顯見,六四事件「由下而上」的政治意義,影響其實十分深遠,也是北京當局至今仍不願觸碰的敏感議題。

但更重要的是,它絕非僅如部分民運人士與所謂自由派學者口中的「中共暴行」、「邪惡證據」如此簡單:1989 年的六四天安門,並非單純且真空的孤立事件。過於簡化此一事件的脈絡,並單純視之為「共黨全體一致的暴行」,亦無助於認識其中複雜與不斷變動的真相,遑論「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事實上,在 1989 年,時值法國大革命 200 週年、中國「五四運動」 70 週年、中共建政 40 週年,當時的全國人大會議,就有提出將「政治、社會與文化的民主化」與經濟改革融合,「朝中」早有醞釀政治改革的動能──總體來說,六四的起因或許突發,但背後有深遠的時代刻劃因素。

回到現今的時局:香港近年來成為美中新冷戰的熱點,北京人大透過新設立的「港版國安法」,劃定:分裂國家、顛覆國家政權、組織實施恐怖活動、外國和境外勢力干預香港事務等四條紅線,香港問題風險急遽上升,甚至可謂朝不保夕。

但過去數十年來,香港民眾仍年年持續群聚在維園,進行和平燭光守夜,高呼「毋忘六四」、感動落淚。

只是在今年格外敏感的 6 月 4 日,港府當局以「防疫期間限聚令」為由,首次駁回了民眾團體在維園聚會的申請。香港群眾則打算各自聚集,持續以包括「電子燭光」等方式弔念這場運動。

在山雨欲來的詭譎國際氣氛中,如今無人能斷定香港、乃至海峽兩岸和中國本身的命運。

但唯一可以確知的是:在中國,當年走過六四年代的人們都已逐漸「選擇性」地淡忘了此事;而在香港弔唁的民眾,卻仍年年為六四亡魂點燃燭光。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 【評論】為何每逢六四,北京必嚴封網路?不只防「外敵」,更是防「內憂」》,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更多換日線文章
「六四」有感:多數中國人仍不知事件真相,不少台灣人覺得與我何干
那些「中國人其實大多心知肚明的事」:六四事件

作者簡介:

台北出生、高雄長大、北京委身。專長為私募股權基金研究,曾任職政府產經智庫及外商顧問諮詢,就讀過台大政治學系國際關係組、北大公共行政暨政策研究所、清大經濟學系博士班,兼讀過五道口男子職業技術學校博士班。

更多Yahoo論壇文章
寫於六四──永不放棄中國民主夢
川普的抗疫與抗暴表現簡直不如習近平
恭喜蘇揆!你發明了全球最複雜的紓困制
日本首波解封未列台灣的弦外之音

今日推薦影音

______________

【Yahoo論壇】係網友、專家的意見交流平台,文章僅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Yahoo奇摩立場 >>> 投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