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寫台灣》 知性與感性的交融 －－呂自揚《詩寫台灣第二集》讀後

文/廖振富 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呂自揚先生早年曾編寫《歷代詩詞名句析賞探原》三冊，大獲好評，引起廣大迴響。近年他又陸續出版《打狗．阿猴．林道乾—尋找高雄平埔族的身影》、《文學情緣土地情》、《那流逝的鄉村歲月》等書，或考辨史事，或書寫鄉情，著述甚勤。繼二○一九年出版《詩寫台灣》後，二○二五年又將近期成果結集為《詩寫台灣第二集》問世，這是他大力提倡所謂「白話四句詩」的具體實踐，值得各界重視。

本書分成五大類，包括台灣歷史古蹟、名山麗水、民情風俗、生態花鳥，最後一類則是鄉情與親情之回憶，以及個人生平與著述之回顧。筆者認為貫串全書的核心精神，不論是台灣歷史的關照、山川之美及動植物的描摹、風土民俗的刻畫，都展現出對斯土斯民的認真探索與情感認同，而這也是全書最動人的元素。前者偏向知性，後者則是感性，兩者的交融，使本書既有文學性的閱讀趣味，也常帶來知識性的滿足。

《詩寫台灣》二集封底（背面）。呂自揚提供

從結構觀察，本書大致可分為「詩、圖、文」三大部分。「詩」的屬性，呂先生自稱是「白話四句詩」，以現代華語音律押韻，注重音樂性與節奏感，力求淺顯易懂，打破古典詩的押韻與平仄要求。其功能在於提綱挈領，易誦易記，以加深讀者印象，並引發對詩作內容的好奇。圖像則有輔助效果，以作者拍攝的照片居多，另有其他不同來源的新舊照片，使讀者產生有如親臨其境、親睹其物的臨場感。至於佔本書最大篇幅則是詩後的文章，或詳加考證，或述原委，而更多的則是結合個人生命經驗，抒發個人對台灣的強烈認同，深刻的土地情懷躍然紙上，個人認為其重要性並不亞於詩。

由於我個人的學術專業是台灣文學，對三百多年來台灣古典漢詩的發展歷程有所涉獵。因此想從台灣古典詩史的視野，與呂先生此書進行對照觀察。

台灣詠史詩的發展，已有兩三百年的歷史，台灣史重要人物或事件，如鄭成功、朱一貴、戴潮春、劉銘傳也常被寫入詩中。

《詩寫台灣》二集作者簡介。呂自揚提供

呂先生二○一九年出版的《詩寫台灣》，共有十六首歌詠歷史人物事件與古蹟的作品，第二集特別將臺灣歷史古蹟單獨列一大類，隨後是族群歌詠平埔族，彰顯台灣主體意識的目的，昭然若揭。而在詩作之後，以文章辯證「林道乾入台灣，打敗阿狗社」傳說之謬誤，則是其特別用心所在。由於呂先生出身高雄田寮，對台灣南部的歷史發展與族群問題，深入探究，提出很多有意義的論述，值得重視。另外，歌詠對台灣有貢獻的外來者，不論是醫生、探險家或工程師，如馬偕、湯姆生、八田與一等人都心存感念，反映的是當代台灣人集體探索台灣史熱潮下的寬闊胸襟。

延續第一冊的常見題材，第二集作品中，數量最多的仍是台灣自然山川的描寫，且以南部居多，除玉山、恆春、北投、蘭嶼、溪頭、東海岸之外，高雄家鄉諸如月世界、中寮山、高雄市大樓等，更是一再書寫。若擴大觀察視野，不論是自然山川、民情風俗與生態花鳥的動植物書寫，這些「詩寫台灣」的寫作旨趣，也都有其歷史淵源。

台灣古典詩發展，自明鄭時期、清領時期，到日本殖民統治，以迄於今。本地詩人歌詠台灣在地山川風土民俗者，從清朝中葉到日治時期，更是指不勝屈，類似七言絕句的「竹枝詞」則是常見的表現形式，有些詩作會另附有說明文字。

呂先生的書寫取材，與前人最大的不同則是，他所寫的並非漢詩傳統中的絕句，而是自我定位的「白話四句詩」。暫且不論詩作之文學性。

此書最可觀者，可說是詩文中提出的見解或知識探索，如歌詠恆春詩作後的解說文章，詳述與恆春相關的地理景觀、歷史事件，並及族群、物產、歌謠民俗，有如一篇具體而微的恆春風土誌。而提出林道乾未曾來台的詳細論證，還有養女湖之名來自是虛構的報導衍生的故事，則屬於推翻成說的一家之言。

此外本書的另一特色是，呂先生的個人生命色彩濃厚，由於他出身高雄田寮山村，走過戰後台灣從窮困到經濟起飛的年代，也親自感受過農村社會的種種美好人情，因此書寫農村景物、求學回顧、親情憶舊，都洋溢著深刻的真情，以及對往昔美好台灣的追懷，寫來格外感人。如〈農婦在田間餵乳圖〉一篇，描述鄉間農婦哺乳之情景，透過他的妙筆與照片蒐集，讀後讓人印象深刻。而〈敬字亭〉、〈鷺鷥騎牛圖〉兩篇，更讓我想起日治初期佐倉孫三《臺風雜記》書中的相關書寫：

(台灣)官衙及街上，處處以煉瓦築小亭，形如小燈臺，題曰「惜字亭」。收拾屋外及路上所遺棄字紙，投亭火之，可謂美風矣。(〈惜字亭〉)

臺人飼水牛，或耕田野、或挽糖車，是以到處無不見之。水牛體軀肥大，雙角如開兩手，而性溫柔馴人。……當其春風和熙、野草暢茂之時，悠悠步於壠畝之間，黑鳥飛集於其脊，其風趣真使人動詩情。黑鳥似我烏而小，啄牛背小蟲食之，是以水牛愛而不拂云。(〈牛背黑鳥〉)

佐倉孫三所說的黑鳥就是烏鶖，呂先生拍攝的照片則是白鷺鷥，相隔百餘年，兩人筆下的台灣風情，竟如此相似，足以證明台灣風俗與景物之美的感動力量，歷久彌新。而這樣的景觀，在高度機械化、科技化的當代，已難以復見，所幸有這樣的作品與圖片，保留了美好的往昔。

本書收錄的詩作，以七言句居多，也有部份五言句，其形式與中國古典詩中的五、七言絕句相似，可說是脫胎自古典漢詩的現代改良版。從這個角度觀察，呂先生的努力，與中國晚清詩界革命的領導者黃遵憲「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的主張，不但若合符節，甚至更為徹底。因為他刻意脫離平仄格律的要求，不用典故，更無冷僻字詞，口語化、通俗化的傾向相當明顯，目的可能是讓更多人容易閱讀理解，至於傳統詩講究的字句鍛鍊，並非其關心所在。其寫作率性而自由，但仍注重韻律，使吟誦更容易朗朗上口，這也是他自稱「白話四句詩」的緣由吧！

本書最後，呂先生藉由幾首作品，回顧數十年來，以一介偏鄉農家子弟勤奮著述，苦尋知音之志，個性鮮明，讓人感佩。而最後一首詩：「荒山子弟學寫詩，上山下海人笑癡。詩寫台灣心願在，江山偉秀看多時。」更堪為全書之眼，也可說是閱讀本書的最佳註腳。

附記：

一、《詩寫台灣》序文4篇，此為第2篇。

二、廖教授曾任國立台灣文學館館長，2025年3月5日寫於台中。全文曾刊4月號《文訊》月刊。本文為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