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我爸爸(下)

有一陣,他常帶我去聽戲,看書畫展,以及中山堂放映的電影。那通常是好萊塢拍的冒險片或動物片。他看到銀幕上老虎向前撲來的特寫鏡頭,故做驚嚇狀逗我。其實我早習慣銀幕的大特寫和配樂效果,一點都不感到驚悚,只管拍手大笑。

他說我有文采,要教我做舊詩詞,幾次都被我拒絕了(在白話文當道、西方現代主義洪濤的衝擊下,加上我從小頑冥。如今悔之晚矣)。很人多讚他詩文好,我不懂舊詩詞,不敢冒然亂說。但是他的書法確實曾被于右任老先生誇獎過,想來應該是不差的。很小的時候,我曾跟著父母不只一次拜見過這位留著長鬍鬚的老長輩,還曾坐在他的膝頭。

唸小學的時候,有次要寫請假條,爸爸當即揮毫,好像還蓋了章(他寫字一概都用毛筆,案頭即擺著現成的硯墨)。我拿去學校,老師卻說:「這甚麼?看不懂耶。」我膽小,一向以老師為大,不免回家抱怨,爸爸露出慍色:「你們老師不識字哪。」也有可能是老爸的文言文讓老師摸不著頭腦吧。後來還是讓媽媽用鋼筆再重寫一張。

我六、七歲那年,有一回他帶我們幾個外出吃飯。飯罷大家要去附近的新公園玩(二二八紀念公園)。我們在鞦韆架和各種遊樂設施爬上爬下,一直玩到黃昏過後,天色逐漸暗下。那當兒,一個陌生男人慢慢靠近,無預警地開始對我們動手動腳。我們趕緊跑去告訴爸爸。他過來,抓住那男的便扯耳光,那男人當場求饒道歉,才沒被扭送警辦。那時,老爸應該也有七十歲了。

他是屬於那種大義凜然的人,對於是非善惡有著很清楚的界線。不像我們現在,凡事都要創造一個灰色地帶,而且色溫層次越繁複越好。

爸爸對我們國文課本大部分是白話文也很有意見。認為下一代不會用文言文又少讀古文,在國學和文化的傳承上將是大憂患。聽說他在開大會時曾對此大聲疾呼的批判,但仍不敵潮流。自此,他除了吹鬍子瞪眼之外,一點辦法也沒有。

在我青少年的時候,自以為接觸了一些當代性的東西,不外乎藝術文學電影之類,便開始對父母生出意見。

尤其是出生在十九世紀末的爸爸,無論說話行事甚至表情姿態,很多時候簡直是古人風範。吃飯時,只要一看我們唧唧喳喳你來我往說個沒完,他便板起臉來說:「子曰:食不言,寢不語。」

老爸的表情也是偏嚴肅的,沉穩內斂,即使和善,卻很少大笑,頂多帶上愉悅的笑意或笑不露齒。

拍照時,他挺直脖頸,眼神瞭望遠方,抿嘴收頤,胳膊微彎,雙手置於膝上。拍出來的相片,其表情神韻,彷彿是歷史書籍上的人物。

平常我爸爸叫我媽媽「太太」。我的幾個姨(媽媽的堂妹們)來家中作客都忍不住要笑。想來那是沿襲古時丈夫稱妻子為「夫人」的習慣,改成現代的稱呼便成了太太。偶爾,他也叫她雅楠。但還是叫太太的時候居多數。

老爸無奈時,總先嘆口氣,接著搖頭說聲:罷了,罷了。

我十幾歲時讀紅樓夢,驚然發現書中的好些用語、語氣跟我爸媽竟然如此相似,甚至如出一轍。

中學時候,我特別羨慕同學有那種經常帶他們出去野餐爬山游泳溜冰的爸爸,在我們家所有的這類遊樂全由媽媽來打理。可隨即想來,其實還是有的。他帶我們去不同的地方吃西餐,嚐過橋米線,不過通常只帶最小的兩三個,或某一個,而非全家。

我在《尋宅》這本小說裡,有這麼一段吃西餐的描繪:

「…首先是烤香的小麵包,小瓷碟裡分別裝著牛油球和紅灩灩的果醬,將其抹在熱烘烘香噴噴的麵包上。有一道濃湯,法式洋蔥湯或茄汁牛尾湯。主菜通常是表面炸得酥脆金黃,內裡軟嫩不帶刺的雪白魚肉。還有燉牛肉,或耶汁咖哩雞。這些如今看來最普通的中式西洋快餐,在當時對他們而言卻是別具風味的頂級西式佳餚。

這種場合母親永遠穿戴高雅,除了沒戴上一頂別緻的呢帽外,其妝扮簡直可比擬英國皇室的女眷。她一手稍稍傾起湯盤,一手將剩下的湯汁一匙匙技巧的盛起(這套禮儀不知她是從哪兒學習來的),不徐不疾優雅地送入口中,最後喝得滴點不剩,真是功力過人。老爸這方面就差些,不過看他兩手刀叉交織運用起來也頗得心應手,很快就把盤裡的食物吃個精光。

媽輕聲對老爸說:別這麼狼吞虎嚥的。

接著她又叮囑他們:西餐一定要把盤中食物吃完,不然不禮貌。

我不要吃這個酸酸的菜。

那給我吧。老爸說著便舉起叉來把那一坨拌菜撈進他自己的盤中。

不行不行不可以這樣。媽急忙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

自家吃飯又沒旁人,哪那麼些講究?說著他將三個孩盤中剩的那些拌菜悉數一一撈去,用叉划進嘴裡吃得一絲不剩。

她只得低下頭去,以餐巾輕拭嘴角(真夠英國淑女氣欸)。

這時,穿著燙漿白色制服的侍者,手裡擎著起冰霧的玻璃水瓶給他們的杯裡添水來了。夏日炎炎,鋪著粉色桌巾與絲絲沁涼的冷氣餐室外頭,隔著一道法式玻璃門,是一片柔嫩的綠色草坪。

有那麼一陣子,父親喜愛買整條切好的土司,牛油和果醬回來。那通常是週末下午,他肯定是路過「順天堂」抵擋不住烤麵包香的誘惑。他一進家門便吆喝孩子們趕快來吃。或在路上招引到他和小哥,在兄弟倆的簇擁下高舉著麵包果醬彷彿戰勝的獵物般。

他們幾個像幾隻幼獸圍著一隻剛被捕弒的獵物那樣迫不及待的吃將起來。他看著他們貪婪的吃相,笑著,發自內心。…」

這段描寫雖不全然是我們家的寫照,但景物確是源自真實的記憶。

*

信義路的那幢房子一直住到我高中時,我們遷往新店七張。剛開始,念舊的父親還不願搬遷(畢竟這是他來台後居住了二十年的老屋 ),他的理由是「這裡離市中心方便。」任憑母親如何勸說仍固執己見「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住這怎麼不行了?」他留下家中一隻名喚小花的小狗。好在沒多久,我哥也搬去陪他同住。

我們在七張五峰路的住處是著名歷史學者黎東方先生的家,因他要遠赴國外幾年,遂將房子出租,連同家具一併租給我們。我記得,他在客廳會晤我們時,對我說:你喜歡文學,我們來談談文學吧。

不記得那天是否談了文學。倒是記得黎先生笑瞇瞇地講述他到歐洲留學的經過,「是從北平坐火車,一路經西伯利亞到達歐洲,走了約莫三個月。」

「我在法國唸書,那時候很窮。」他說:「褲子膝蓋處磨破了,沒錢買新的。到人家家裡作客,怎麼辦呢?」他一邊比劃著:「先是把一隻手放在膝蓋上遮住。等到茶來,雙手要去接茶杯,就趕快疊起腿來。」

「要是兩個膝蓋都破了,就沒法子了。」大家都被他的風趣逗笑。

那幢屋子客廳裡掛著一幅水彩,是兩條魚的寫生圖。印象深刻到如今仍舊不時記起。房子有前後兩座花園,客廳的前廊類似露台,四周圍有紗窗,擺著乘涼的藤桌椅,是個喝茶看書的好去處。整棟房子設想得十分周到,除了距城中心稍遠些,堪稱是座寬敞舒適的洋房。

有個周末我和母親回到老屋。看到我,小花高興得瘋了似的不停跳躍來回轉圈圈,才一兩周不見,牠的身軀竟變得滾圓。老爸說,每天在外吃飯後都帶館子的飯菜回來餵狗。喔,難怪短時間牠胖成這樣。同時卻發現小狗的腳底蹄趾間有大顆的寄生蟲,心中十分不忍。母親催促老爸趕緊搬到七張,說黎先生的房子寬大敞亮,花園也好,更有多些照應。他嘴上答應著,卻遲遲未有動作。未久,小花在巷中等待老爸歸來時,不幸被車輾斃。老爸這才遷居。

高中時我熱衷學畫,偶有晚歸。那時他已年逾八十,因為糖尿病的緣故視力已經很差了,卻經常夜裡獨自到新店七張的路口(距家不過五十公尺),一有車到站便從下車疏落的人群中極目搜索。

在暗夜裡,我突然看到站在黯淡路燈下的老父。直到聽到我叫「爸爸!」他那張似急切又憂心的面容才立刻舒展開來。我怪他為何要跑出來等我,他說:

「你一個女孩子晚上走路我不放心。」

我挽住他的膀子,攙著他,走出路燈黯淡的光圈,走進夜色的暗濃中。腳下的砂礫發出嗦嗦沙沙的窸窣聲,彷彿唱和。就這樣,我們一路走回家去。

後來我父母搬到內湖的大湖山莊,適逢我回國,幫著打理搬家,那時他已八十好幾。我再回國時,父親已屆九十,彼時我住台北,經常回去探望,那也是父親最後的歲月。

*

他去世前的那個冬天,我回到內湖家中。夜晚,父親穿著厚重,背顯得有些佝僂。他在廚房裡看著我,忽然難過的說:「我就要離開你和你娘娘了。」。

瞬間,我愣在那裡,竟不知何以作答。以後的年月中,不時思及此刻,想起他臉上哀戚的神色。恨不能時光倒回,抱住他,說一些安慰的話。然而當時我卻傻楞楞的甚麼都不曾做。

找出一篇多年前的短文:

一個夏天的晚上,回到內湖家中,躺在二樓居室的床榻上。樓梯間亮著冥黃的燈光,底下依稀傳來父母談話熟悉的聲響。

夜半醒來,聽見樓下父親的呻吟或沉沉的嘆息。下得樓來,他正站在梯口,看見我十分高興,說:「你醒啦?晚上睡得早,現在肚子餓了吧?來。」把我拉至飯桌旁。我雖一點兒吃不下,還是乖乖胡亂吃了幾口,他則一臉欣慰地看著我。

隨後,我送他回房,就著床的一側,我也和衣躺下。不久即傳來他的鼾聲。我想起在國外的那些年,他給我的來信上,都是以具功力的行書,一上來總是這樣寫著「我親愛的女兒 …」。數月前他邀集兒女們一起吃飯,還未落坐,便抓住我的手緊緊握著,視力雖差,卻不放鬆瞇著我,哽咽道:「你打小嬌生慣養,現在從事電影,一定吃苦了。」老淚縱橫在他滿佈皺紋的臉上,我亟力壓抑淚水作出微笑。心想我從未向誰提過所受的委屈,他是如何知道?在起伏著他沉重呼吸的暗夜裡,想到他即將離開我們,離開這個有親人有溫度的世界。我開始抽搐起來,淚水不停奔流。

我想到他每次見到我哥幼齡的女兒,都情不自禁地叫喚她我的小名。我是他最小的女兒,或許在他心中,我永遠都是個稚齡的小女孩吧。我兩歲多時,在廚房被傭人不小心拿開水燙傷膝蓋。他心痛地抱著大哭的我不停地跺腳。

他兒女雖多,但是每一個他都珍愛,還好兒女的年齡差距大,在他長河般的人生中,能夠呵護照顧到每一個孩子。

好幾次,哥姐問我有否到中正紀念堂看過老爸1946年在濟南贈旗蔣公的合照,我說不曾去過。那張黑白照片多年前我在家中見到過,誠然很有歷史價值。但是我不會特別跑去瞻仰。我以為,父親一生最值得紀念和尊敬的,除了他對革命抱懷的理想和赤誠、為開啟新紀元甘冒生命之險,以及對國家的奉獻之外,其實更在於那許許多多他曾幫助救援過的人們,因為他無私的奔走和付出,使得他們的人生得到具體的改變。為人一世,還有甚麼能比援救眾人更有意義和價值的事呢。(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