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腦與重水的邂逅:唐魯孫筆下的科學玄機

文:莊子儀

唐魯孫在〈令人難忘的早點〉一文中,提到北平八面槽有位善做豆腐腦的小攤販,雖然是用老滷點的,但其豆腐腦不帶一點滷味,兩個小時可以賣出上百碗。這位小販自謙說:「這跟俺在家鄉做的差得遠了去啦!此地沒有深州高臺井的水重而且甜,所以豆腐腦差點勁兒。」

我在北京吃過幾次豆腐腦,也就是豆花,北方是鹹口,起初有些吃不慣,但吃了幾次之後對這種鹹辣調味偶爾會非常想念。大抵中國北方都以滷水做豆腐腦,也就是鹽滷(氯化鎂、硫酸鎂和氯化鈉的混合物),與南方用石膏來做不同。

宜蘭冬山市場裡有家「飛魚食染」,即是以鹽滷來點豆花,他們家的豆花吃起來帶一點鹹味,與一般豆花店的豆花味道頗為不同,微鹹的豆花配上糖水,雖說可以解膩,但仍衝擊了我記憶中豆花的滋味。我猜想這大概也是中國

北方的豆腐腦都做鹹口的原因,因為鹽滷的緣故使得豆腐腦本身具有鹹味,故搭配上鹹辣滷汁,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唐魯孫文中提到的這個小販,賣的自然是鹹口的豆腐腦;而唐魯孫稱讚這位小販做的豆腐腦「不帶一點滷味」,我起初推測是指沒有苦味,因為鹽滷點的豆花若比例掌握不當,會有苦味產生;但後來想想但凡是賣豆腐腦的攤販,都是這門功夫做熟的人,怎可能豆腐腦不帶苦味就被唐魯孫這種等級的美食家大讚一番呢?

較有可能的是這攤豆腐腦不帶鹹味,因為鹽滷豆腐、豆花最大的特色就是略帶點鹹;而能做到與其他家不同,應當就是豆腐腦本身吃不出鹽味。這種讚美非常有意思,因為鹹滷配上鹽滷豆花口味並無衝突之處,但唐魯孫卻特別提及此家豆腐腦「不帶滷味」,可見其不流於俗的品味。

另一處引起我注意的,是「此地沒有深州高臺井的水重而且甜,所以豆腐腦差點勁兒」這段話。深州是河北境內的一個城市,也就是現在的深州市,但我找不到高臺的資料,不確定是否為一古地名。讓我留意的是水「重且甜」這段描述,恰巧符合自然界中「重水」的特性。「重水」與一般常說的「軟水」、「硬水」沒有關係,而是與氫的「同位素」有關。

我們都知道水的化學式是H2O,其實這當中的「H」是指「氕」(音ㄆㄧㄝ);而「氕」還有兩個三胞胎兄弟,分別是「氘」(音ㄉㄠ,化學符號為D)跟「氚」(音ㄔㄨㄢ,化學符號為T),而這三胞胎兄弟都可以跟O組成「水」。所以我們平常喝到的水,並不單純是H2O,也有可能是D2O;而D2O比H2O質量更重,所以被稱為「重水」,其結成的冰塊跟一般的冰塊不同,會沉進水裡,而不是載浮載沉。不曉得唐魯孫提到的小販,是否因此才察覺了高臺井的水「更重」?

重水為什麼喝起來帶有甜味,也是件有趣的事。實際上重水的「甜」與「糖」無關,而是與「氘」本身的分子結構相關,也就是重水產生的氫鍵比一般的水吸引力更強,更容易拉扯我們的味蕾上的甜味接受器,因此讓我們感覺似乎嚐到了甜味。

至於重水用來點豆腐腦,為什麼會讓豆腐腦更「有勁」?推測此處的「有勁」應是指豆腐腦的質地較硬、較紮實,這可能也與重水產生的氫鍵有關,因為氘的分子作用力更強,可能會使豆漿「膠體聚沉」的反應更為明顯。 其實,自然界的水中,每一公升就含有 0.29 克的重水。高臺井的水能讓居民察覺出來「更重」,想必此處的井水中「重水」的比例明顯偏高。

學術界對於「重水喝下去會怎樣」做過相關的實驗,包括觀察老鼠飲用重水及植物澆灌重水後的反應,結果都是有負面影響的。但是「人能不能喝重水」?當然不可能進行人體實驗。而就唐魯孫此文來看,取用高臺井水的居民很可能都長期飲用重水,若能觀察高臺井地區人民的健康狀況,說不定能有一些發現;但如前所述,我未能考察出「高臺井」一詞所指稱的具體區域,只能留待有心人士考察。

重水是在1930年被發現的。唐魯孫是1946年赴臺,故其提及昔日在北平吃豆腐腦的事情,自然是發生在1946年以前;我推測唐魯孫下筆時應不知發現重水的相關研究成果,而賣豆腐腦的小販論及高臺井的水質時更不可能知曉「重水」的存在;但這珍貴且具有印證價值的對話卻被記錄了下來。

延伸閱讀
【影評】《艾諾拉》:Z世代的「麻雀變鳳凰」,西恩貝克對身體政治、社會圈層與勞工剝削的再思考
中國推出10兆天量「化債計劃」,寄望拯救地方政府及拉動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