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父親的越戰青春

歌劇院後方的空地。右側的白色大樓,前身即布林克斯酒店。(張蘊之攝)
歌劇院後方的空地。右側的白色大樓,前身即布林克斯酒店。(張蘊之攝)
西貢河白藤碼頭附近,是舊海關大樓、豪華酒店與奢侈品商圈的所在地。(張蘊之攝)
西貢河白藤碼頭附近,是舊海關大樓、豪華酒店與奢侈品商圈的所在地。(張蘊之攝)

在胡志明市的長途巴士站,計程車司機團團圍繞著我。我指著手機螢幕上的地圖,用英文重複了幾次「歌劇院」,也用越南語重複了幾次「二徵夫人路」。一位年輕小伙子指指自己的手機,螢幕上顯示著越南常用的叫車軟體Grab。我用Grab標誌出要去的地方與價格,他點點頭,我就上了他的車。

胡志明市的治安惡名昭彰,我一面向家人報告自己的確切位置,一面緊盯手機螢幕上的導航,心中盤算著潛在風險與應變措施:搶劫?繞路?人口販運?什麼時候要跳車?跳車時要用什麼姿勢著地才能快速逃離?

小伙子一路照著導航走,駕駛得平穩踏實。接近二徵夫人路時,路況變得擁塞。他用流利的英文問我,要在哪裡下車?

「帆船飯店(Caravelle Hotel)。」我說。帆船飯店和歌劇院一樣,是舊西貢的地標。

我投宿的地方其實不是帆船飯店,而是在它附近的一間小旅館。往年因為研究工作必須時常進出柬埔寨,我習慣不讓陌生人知道自己的住處,以免被劫掠。

台灣人常被形容身上帶著「鬆弛感」,這種鬆弛感,在我們家是沒有的。經歷過逃難的長輩們總在絮絮叨叨地咒罵些什麼,眼底泛著悲憤。若我多問兩句,就會換來一聲嘆息:「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防人之心不可無。」但這句話背後的原因,我毫無頭緒。

靠近帆船飯店時,馬路兩側被併排停車的車輛擠得水泄不通,外籍酒客與濃妝艷抹的本地女侍在街邊高聲嬉鬧。我跟他說在這裡下車就行,他很有禮貌地幫我將行李從車上卸下。

終於到了,父親與他的家族,曾經扎根數代的地方。

西貢,第一郡

在父親的回憶裡,沒有「胡志明市」這個詞,提起故鄉,他總說是西貢的第一郡。老家所在的街區,是一段熱鬧非凡的酒吧街,白天賣小吃的攤販扛著扁擔川流不息,夜裡美國大兵尋歡作樂。從1971年父親離開越南算起,這個街區幾度物換星移,經歷過越戰、南北越統一、共產黨全面接管私人財產與土地,世代經商的華裔被迫遠走他鄉,沒想到相隔半世紀,酒吧街豔幟復張。

我拖著行李穿越車潮,來到下榻的旅館。這是一棟百年老屋,每一扇落地的木頭格子窗前,鑲嵌著上個世紀初流行的鑄鐵窗花。窗花藤蔓蜿蜒,對街的五光十色,將法國的殖民風情映入房內,與蒙塵的水晶吊燈交織,看似豪奢,實已破落。

十幾年來,因為工作需要,我造訪越南很多次,這是第一次在父親成長的街區落腳。這一區自法國殖民時期就叫做第一郡,是許多重大歷史事件的舞台。每次和越南朋友提到「我爸爸以前住在西貢歌劇院後面」,對方都會吃驚地望著我說:「你們家一定很有錢!」但我們家在台灣一向與富豪二字沾不上邊,也從來沒聽父親提過,少年時在老家有什麼神氣風光。現在這個街區被規畫成歷史保存特區,我很想知道,在這裡生活究竟是什麼感覺?

旅館距離父親的老家很近,拐個彎,走路兩分鐘就到了。說「老家」有點牽強,那棟房子早已不是爺爺嫲嫲經營的裁縫店,現在是一間兩層樓的便利商店,冷氣豪邁放送。姑姑曾說,她最喜歡在老家二樓增建的天臺上乘涼,西貢河吹來的風很舒服。我從房子的後巷回望,屋牆有改建的痕跡,那個天臺說不定還在,只是我們無緣再見。

網路上流傳著一張1969年外國記者拍攝的照片,從布林克斯酒店(The Brinks Hotel,已改建成西貢柏悅酒店,Park Hyatt Saigon)鳥瞰歌劇院後方的街區。照片中,老家所在的那排瓦房和台北大稻埕的街屋很像,也和東南亞每一座港口城市的華人店屋如出一轍:進深狹長,兩端開前後門,門面狹窄。前門開店迎客,後門接著廚廁。

西貢的確是一座港口城市,扼著西貢河的咽喉。西貢河是湄公河的其中一條支流,父親老家緊鄰白藤碼頭,那是法殖時期的軍港,海軍與國防的重要據點星羅密布。父親說,1960年代的時候,歐陸風格的豪華酒店、歌劇院都匯聚在這條街上,服務豪商巨富與殖民者、各國外交官和駐西貢的外國媒體。父親離開越南前,偶爾會在這一帶的咖啡館小憩,聽鄰桌的外國記者們交換情報。

在西貢的往事是個時光囊,封存在長輩們心底。一直到三十多歲,我才知道父親來台時改換了名字。父親家族離開越南時,幾乎全都改了個新身分;而他們記憶中的家鄉,包括城市、道路與房舍,在Google地圖上也無法用父親記得的名字去搜尋,很多關鍵字,都被時代給抹除了。

那時,歌劇院的名字是議會

歌劇院是我與父親開始對話的起點。此前,父親對我而言,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父親」,一位訓誡者,名字並不重要。父親固執偏激,永遠不能理解我,我也不想理解他。

2010年,當我著手吳哥遺跡的田野調查計畫,向母親報告即將前往柬埔寨之際,父親突然插話:「我是用柬埔寨的出生紙免除越南兵役的。」

那是我們的人生軌跡第一次發生交集,也讓我突發奇想,是不是該試著了解一下父親的少年時代?

父親打開電腦上的Google地圖,找到西貢歌劇院。他指著歌劇院的位置說:「這裡是議會。我們家就在議會後面。這一帶是南越的政治中心。」議會是越南共和國的國會,父親用滑鼠在地圖上打圈圈,標誌出議會附近的幾間旅館:「美軍駐紮在這裡,外國記者和報社在這裡和這裡。」

他接著拖拉地圖,畫出一條路線:「在越南,滿十八歲就要當兵,那時南北越正在打仗,當兵就跟送死差不多。為了躲兵役,我託人從柬埔寨的金邊買了一張出生紙,證明我是柬埔寨出生。西貢到金邊很近,我就到越柬邊境交易。拿到出生紙,就可以免除兵役。」

為什麼柬埔寨出生的人不用當兵?「因為越南人認為柬埔寨人不值得信任,他們不可能對越南忠誠。」在父親的記憶中,這個理由既荒謬又合理。

當我正驚訝於父親竟然可以冷靜敘述這些事件,他的語調突然上揚,開始譏笑柬埔寨人的愚笨。我原想反駁,但如果我反駁了,這場對話就不可能繼續。

我們看待世界的態度完全相反。我總相信每個文化體都有它獨特的價值,應該要先開放地去理解;父親卻習慣用貶抑的方式去應對。而我在成長過程中遇到的種種挫折,父親也很少同理,他提出的解方往往讓我難以接受。「不適用。」我總這麼回應,父女之間的對峙周而復始。

出生紙事件與我即將啟程的調查路線重疊,我開始想聽他說話了。這對我來說很難,我發現大腦會自動消音,拒絕辨識父親提供的訊息。最初的幾年,我得忍住胃部的翻攪,反覆探詢那些聽漏了的細節,用紙筆一次次記下。

南方民族解放陣線與爆炸案

小時候的我很怕鬼,但父親總在我爆哭的時候,把我一個人關在漆黑的房間裡。其他長輩試著勸阻,他卻大吼:「哭累了就不哭了。」我縮在房間角落,屋外的路燈照亮樹枝,在牆上投影出鬼怪的嶙峋利爪。每當我驚恐地哭到氣力放盡,他總會用粵語罵我:「怕什麼?這世上是沒有鬼的!我跟死人堆一起睡了好幾個晚上,從來沒見過鬼!」

每次父親提起這件事,都是在開罵。久而久之,我練就了聽不見他講話。聽不見,但還是會呼吸困難、胃痛、耳鳴和頭痛。

待到父女倆能夠心平氣和地談話時,父親已七十多歲,我四十出頭,都過了血氣賁湧的年齡。我鼓起勇氣問父親,當年和屍體睡了好幾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父親的記憶充滿清晰的細節。那時他還在讀高中,擔任人民自衛隊隊長。人民自衛隊有點像是武裝版的社區巡邏志工,每家男丁只要不是役男,就得編入自衛隊,保衛街區安寧。

1960年代,南越並不是全面支持民主政體,國內還是有一些青年嚮往北越與社會主義。他們組成南方民族解放陣線,不時在各地放置炸彈。這些事件發生得太頻繁,大多不被紀錄。最著名的爆炸案可能是1964年布林克斯酒店爆炸事件,被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寫進小說《沉靜的美國人》,也拍成了電影。內藏炸藥的汽車停駐在布林克斯酒店的地下停車場,造成數十人傷亡,酒店底層嚴重受損,也讓美國改變了對付越共的策略。

布林克斯酒店是美軍軍官的宿舍,也是美軍電台「早安越南」的基地。隔著議會後方的空地,與美軍低階士兵住的大使旅館(the Ambassador Hotel)平行。兩排宿舍位於二徵夫人街西側,街道東側矗立著電燈公司,為南越軍隊的據點。三個軍方陣營圍著空地形成ㄇ字形,空地平時被用作停車場。

一天早晨六點多,宵禁剛結束,在空地附近的街角停放著一台腳踏車,車上裝著土製炸藥,被定時裝置引爆。爆炸時,一輛載滿建築工人的巴士正好經過,駐守的美軍與越南軍隊聽到爆炸聲,立刻舉槍衝向陽台,「他們抓起M16衝出來,對準巴士就是一陣掃射,把巴士打成了馬蜂窩。」車上所有人員大約四十人,全都無辜死於槍擊。

車內血肉橫飛,加上天氣熱,屍體腐爛得很快,惡臭四溢。那些建築工人都來自鄉下,身上帶著旅費與薪水。要聯繫親人前來認屍需要花上好幾天,警方便將巴士拖到空地,但警力不足,無法日夜看守,就下令人民自衛隊負責守夜,以免有人來偷死人錢,或是犬隻來啃咬屍體。

大家都怕鬼,不肯排夜班。父親年紀最小,又是自衛隊隊長,只好扛下這分苦差事。「有什麼辦法呀?只能硬著頭皮做啊!尤其是陪警察進去巴士裡搜索的時候,哇,每一腳都踩在肉泥、血水和脂肪裡,又臭又噁心,而且滿滿的都是蒼蠅。那個味道一輩子都忘不掉。」父親一開始覺得很倒霉,但負責守夜後,發現夜裡空氣涼爽,反而比白天要輕鬆得多;加上因為宵禁,街上無人,他可以躲得遠遠地避開屍臭,只要盯住巴士、把靠近的人趕走就好,可說是塞翁失馬。

「而且那塊空地啊,很邪喔,以前每年都會莫名其妙死一個人。那次事件之後,就沒有人死了喔。」

父親說著笑了起來,一切雲淡風輕。那是七十歲的雲淡風輕。「你以前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才不是這樣。」我心裡暗自嘀咕。

而少年時的我卻從來沒意識到,對台灣社會而言,父親永遠是個局外人。口音、飲食習慣、價值觀,那些台灣人隱而不宣的基礎常識,每一個歧異點,都讓他感受到自己被社會排拒在外。從某個角度來說,我也是拒絕與他溝通的台灣人。

如果我們的足跡重疊,是不是可以更理解父親一點點?

那片空地現在是一座公園,綠草如茵。站在刻意雕琢的花徑中,陽光太熾烈,我瞇起眼睛,將眼前的景色拍下來,Line給父親。

個人簡介

出身自移徙家族,母語是粵語,現居台北。當過劇場人、編輯、獨立記者、旅行作家,深信離散也是一種認同。著有《吳哥深度導覽:神廟建築、神話傳說、藝術解析完整版》、《16歲的壯遊課》、《澳洲不思議》等書。

得獎感言

謝謝家人這十多年來忍受我一再重複的靈魂拷問,陪我慢慢拼湊出家族的轉徙流離,讓我知道自己是誰、在這座島上如何自處。也謝謝評審的肯定,讓遺民的聲音不被凐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