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溯

圖/黃祈嘉
圖/黃祈嘉

終究回歸既往。

戒飲料。三餐定時吃飯。每周末搭車回家。連呼吸都抄襲過往的頻律。日子不再依循陽光漲退潮的週期,而是咬合在石英錶的齒輪中。只有在晨跑時,偶爾我會停下,仰頭發愣。愣愣望著破曉前一刻晦明閃爍的蒼穹,找出哪一枚星子,即使身處萬丈晨曦百鍊橫飛,仍持續熠熠。然而察覺的剎那,日光總淹沒了一切。不復見。

而每天的夜空都跟那晚一般末日。

那晚,機車熄火在月光鋪磚的河堤。沿著河川來回踱步,我們將月光踏髒了卻仍舊沉默。不著邊際的談話最終趨於沉默,沉默盡頭忘記誰提出協議,一副擋下責難的甲冑:遠距離的未來沒有安全感。另一人覆議。共識取得,遂準備離開。然而意念畢竟不比言語瀟灑,忍不住,我乞討擁抱。他不屑但並未躲開,木頭般直直佇立。緊緊擁著他,血液隨慾望匯流並膨脹──也許我只有靈魂上乾脆,仍舊眷戀著其他──噯,難不成該挽回?說哈哈騙你的啦愚人節快樂?他忽然低喃,午夜了,禮貌揉合一絲不耐。午夜,童話魔法到期,那些猖狂的想望徹底被判處死刑。我鬆手。

回程路上,機車後座的他緊握後把手,車子急煞時仍坐得筆直。彬彬有禮,禮貌得令我心痛。

何時開始褪色,關於感情,我們無從知曉。或說,至少在當下無法察覺。總說過度飢餓的,往往狼吞虎嚥到胃袋撐破才意識到飽覺;潔癖成癮的,難免反覆洗手到掌心滲血才明白強迫症纏身;所以,渴望愛情的,屢屢事過境遷並心如止水才得以推敲愛情開始鏽化的起點。

那麼,究竟是什麼擦傷了我們的愛,痂一般片片剝落?八月中,大學入學事務接踵而至,我們辭去共同的家教。我往返北部上先修課程,他著手打包行李南下租屋處。失去堂而皇之的碰面理由,禁忌的地下戀情斷去定期滋潤。即使約在咖啡廳,話題轉著繞著便走進死胡同,一籌莫展。他專注用吸管打撈玻璃杯中的冰塊,我則拿紙巾按乾冷飲杯壁的水珠,沉默沾濕了一張又一張紙巾。是的,愛在那時浮現壁癌的龜裂,但我們庸擾於瑣事,瞪著歇息磁磚的蛾蚋,即便瀰漫的粉塵使我們嗆著、咳著。是的,人總在中暑後驚覺溽暑已至;非得感冒後方知涼秋已遠。

也曾炙熱,當愛仍是滾燙而濃稠的赭紅時,我們浸淫在腐敗中,噬舔連蚊蠅都不再寄生的頹靡。

公廁的環境千篇一律,白色磁磚結晶著尿垢或黴。白熾燈偶爾闔眼,飛蛾在一圈蒼白旁群魔亂舞,悶悶的碰撞聲。吊扇躁動低吼,月光從氣窗側身近來,立刻被高速旋轉的扇葉絞肉機般碾碎,奄奄一息。衝腦的阿摩尼亞味肇因於缺乏打掃,年久失修的馬桶持續堵塞,糞水裡有蛆在蠕動。

我們總走向最深處,鎖進罪孽的深淵。肚臍下方playboy燙金字樣在黑色棉布褲頭上誘惑,商標兔子招搖地豎長耳朵挑逗,從髖骨蹦蹦跳跳到了腳踝。

止不住喘氣,月光一不注意被我們吹熄,星斗是僅存的光源。一粒粒星子噴濺在他左頰,左耳骨的輪廓是一整座星系的懸臂。我端詳著,他頂瘦而顴骨高,奶白色的銀河在他左半臉流淌,最終匯集到向內凹陷的腮幫。他皺眉,星光刺眼,弓起左手遮於眉梢。銀河溢流到他左手背。

連星星都墮落的夜晚,視覺被徹底剝奪。皮膚取而代之成為最敏感的受器,指尖摩娑於一條條優美的弧線,穿梭其間彷彿撥動豎琴的弦,彈奏放肆的慾望,謳歌混亂的囈語。圓滑弧線向下延伸有了起伏,起伏之間形成

溝。溝底,先是探照燈探勘,後有激出一股一股震動。

窗外,一道銀色煙火從兩棟大樓之間徐徐上攀,而後炸裂。第二發煙火。第三發煙火。

沉淪在業火的燒灼前,我們的愛也曾輕盈過。彼時的快樂,是灑落一把陽光在粼粼的湖面,餵食爭相張口的魚群;是攪拌一顆奶球在澀口的咖啡,手握小匙輕輕戳破浮沫;是掬起一缽濃霧在清晨的山林,痛快淋下醍醐灌頂的清涼。

曾經,我們在武陵露營。清晨搭火車,一路轉客運和公車,大半天才抵達。走訪完瀑布和果園,夜幕便低垂。我們共擠一頂小帳篷,兩人並排躺下其實也就沒什麼翻身空間。營區沒幾盞燈,照明跟氣壓一樣稀薄,寒氣倒是厚重。睡袋明顯不夠保暖,即使穿著羽絨外套並裹了兩件毯子,我們仍蜷起身子像煮熟的蝦。沒幾下打一次哆嗦,自忖明天勢必感冒。

寒氣逼走睡意。外頭嘩啦嘩啦的嘈雜讓我以為是雨,凝神一聽才知是風梳理葉片,彼此摩擦的緣故。良久,我坐起身,扭開熱水瓶,用氤氳的熱氣舒緩鼻塞。好一會兒,我才聞到薑和黑糖的味道。他忽然輕扣我的手腕,指指熱水瓶,我倒了一杯薑茶給他。

一個人的失眠孤單而不幸,是輾轉反側的勞形;兩個人的失眠卻安心而甜蜜,是相濡以沫的依偎。我們凝視杯中縷縷茶霧上升,小口啜飲,鼻息攪亂一匹匹上拋的白絹。透過帳篷的觀景窗眺望,大大小小的建築僅剩一筆一筆濃淡輪廓;穹頂之上,有人手持吸飽流金的毛筆使勁一甩,狂野著白得發燙的潑墨畫。

我伸手向帳篷一角的背包摸索,想拿手錶看時間。他制止,一雙靈動的寶石在黑暗中盪漾著大顯身手的沾沾自喜。他走出帳篷,仰頭四顧尋找,不久,便朝一個方向站定身子。他先平舉右手臂,握拳,再將左臂伸直,左拳疊到右拳上。如此重複,右拳疊到左拳上,左拳疊到右拳上。我趴在帳棚裡仰頭瞻望,一尊達文西黃金比例的維特魯人,此刻是為我撐天的盤古。不久,他轉身走回帳篷,鑽進睡袋。十點,他宣布並解釋,冬至剛過,今天日落的時間大約是五點五十五分,喔,也許再晚一點,算六點好了。然後你看那顆星星,在那裡有沒有,日落的時候剛好在地平線上。他指向剛才那片天空。順著看過去,至少有十顆星星落在他指的範圍,我咕噥一聲假裝明白。他繼續解釋,一個拳頭大約占視角十度,那顆星星現在升到了仰角六十度的位置。而星星一小時升高十五度,六十除以十五等於四,從六點到現在過了四小時,十點,他一口氣說完。

他捧起微溫的薑茶灌一大口,靜靜聽著那段文字整串彈落地面,四散,彼此晶瑩地滾動碰撞。等待著。當我正試圖理解箇中原理時,背包裡的電子錶響了十下。

他自信地哼氣,一股熱風擾動我左頰的汗毛。

每瞬星夜,都是時間空間的複合,逝去就只能在回憶打撈。但若能將時光的沙漏猛然倒置,讓中段細頸的白沙逆流幾吋,我們的關係便仍是朦朧的曖昧,是透過磨砂玻璃凝視向晚的街燈,一抹抹光暈的疊加;是隔著綠色紗網嗅聞一室的蓓蕾,一簇簇濃淡的芬芳;是躲在鐵皮屋簷聆聽驚蟄的細雨,一絲絲清涼的繾綣。

男校的日子是陽剛與陽剛的碰撞,肢體界限形同虛設,腥羶色話題百無禁忌。教室後方有張長沙發,表層翡翠綠的皮革早已龜裂剝落,露出長著黴斑的泡綿。沙發上坐著的是棲息的朵朵海葵。蟠踞的海葵群伸長雙臂在空中搖曳,捕蠅草般隨意捕捉。以黃色笑話為餌吸引小魚好奇靠近,再出奇不意從其腰際用力一扣,斜向下施力,怕癢的獵物一陣酥麻雙腿一軟;不怕癢的獵物重心不穩向後傾倒,通通跌坐到海葵的大腿上。捕食多半成功,反正男校,大家總以這種親暱的摟摟抱抱為樂。

只有他,像小丑魚,悠游其中卻不被束縛。面對不熟的人,他將拘謹穿得衣冠楚楚。被摟住腰時,他表情微慍,雙膝微彎成小小的馬步。是以他從未坐過任何人的大腿。

我與他從同學進階至朋友,許是地緣關係。不高的他永遠坐第一排;喜歡聽課的我則固定坐講桌正前方。偶爾借借立可帶或交換改考卷,聊上一兩句,便逐漸熟悉。那時,猶受性向囹圄的我成天在自卑自責裡咄咄,害怕歧視而逃避友情。雖不是刺蝟,卻是山鳥,很近也很遠。和人談天,話題滯留於不著邊際的空泛表面,若要談心隨即微笑,豎立起禁止進入的標誌,到此為止。他剛好也冷淡,兩人同時沉默,竟也不覺尷尬。

他第一年的生日落在寒假,我正在東部自助旅行。我將明信片浸在海水裡,曬乾後於發黃發皺的紙面提筆寫道:予你滿滿一紙湛藍和熾熱。算準時間投遞,他在生日當天收到。而後,他告訴我那是他人生第一份生日禮物,還是從男生,他很快樂。

到我生日,一個平常的上學日。放學鐘響,我收拾著書包,他在後方喚我名字。一轉頭,一整盤刮鬍泡砸來,他把我的臉壓進盤子,酷涼的薄荷味鑽進鼻腔。薄荷很涼,心很暖。我笑瞇了眼說,我也是第一次被人砸刮鬍泡。我把他壓進懷裡,用沾滿白色泡沫的臉在他頭上亂抹。他咧嘴說,還好不是用鮮奶油,那樣清起來很麻煩。

就是那時吧,綻放的海葵情竇初開,網住桀敖不馴的小丑魚。

當釀出佳罈美酒的葡萄仍高掛枝枒、結出纍纍果實的花苞都還未授粉時,緣分的編織就已悄然起針。只是端詳線頭的當下,分不清它終將成為唯美的結,抑或只是一時揉亂的交錯。似乎貼切,作為我們最初的註解。

關於回憶,一如小說,我都是個劣質的讀者,總翻到書末揭曉結尾再倒敘內容。從末端回望,越堅貞不渝海枯石爛的允諾和誓言,章節反轉後越發顯得癡人說夢引人發噱。分分合合之際,熾熱的諾言其實不曾有過重量,多的是海市蜃樓的虛胖。我享受著冷眼嘲弄角色自以為是的堅定,像個期待演員忘詞的惡質觀眾。

一旦意識到自己終將站上另一種高度回首審視過往,吞食或遞出一份份甜言蜜語,我即不再許諾。山無稜天地合,花季之後畢竟更顯空泛。如今的我,演員不出演就免於遭受評論。

這樣不好。

還期待嗎?或許夠大的浮木,能阻止我在沼澤裡繼續下沉。但倘若願意親吻青蛙的王子遲遲不出現,墮落成受詛咒的蟾蜍,也是一種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