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少年立志守鄉關

在台灣為藝術與文化盡心盡力者很多,從政府行政單位、藝文人士、企業與寺廟、民間社團皆有不少「跨界」的行動。大家都有貢獻,但最值得推崇的應屬獨立藝術家、小劇場以及地方文史工作與社區營造的人。他們沒有藝術家、大作家的光環,也沒企業財力,也未必被政府重視,卻是守護台灣不可或缺的元素,也是本土文化向前進最實在的力量。他們透過田野調查、探勘、著述、演講、開研討會,使原本不受重視的地方歷史、人文與文化資產,變得熱絡而重要。

今年宜蘭縣的噶瑪蘭獎意義深遠,得獎者由國中教師退休的邱水金獲得,而不再只是大學或學術機構的學者或藝術家。水金長年在宜蘭推動考古、文物保存,獲此殊榮,實至名歸。另外,徐惠隆雖沒有像邱水金一樣獲得大獎,但最近也出了第三本書與宜蘭風土人情有關的書,我內舉不避親,視他為「勵志」的「典範」,對非大咖的地方藝文人士有鼓舞作用。

惠隆剛從宜蘭田庄到繁華都市台北時,還沒「轉大人」,長得就像以前大人喜歡說的「猴囝仔」一樣。那時候的宜蘭是台北或台中、台南都市人眼中,落後的後山草地所在。從庄腳來的惠隆,甫到台北,還來不及接受大都會洗禮,就立刻下放到山仔后,因此機緣我們才得以共住派出所前一處出租民房,「同居」室友還有幾位我大學同學,大家都叫他「少年A」或「猴A」。

惠隆小我兩歲,我歷史系大三,他哲學系大一。四年之間(他唸大學時我從大三大四到研究所)與他常相左右。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清純猴囝仔,質樸的個性中有些憨厚,有點精靈,還帶有幾分八股。同居第一個月,我已摸清楚他的「底細」,一副熟讀「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的模樣,文筆很好,做起八股文頭頭是道。

徐惠隆講書。(冬山鄉立圖書館粉絲頁)
徐惠隆講書。(冬山鄉立圖書館粉絲頁)

徐惠隆講書。(冬山鄉立圖書館粉絲頁)

雖然同樣被台北同學看做是庄腳人,但庄腳也有大庄腳、小庄腳以及城鄉之分喔!省公路經過的城鄉都是較「文明」的區塊,大城是縣府所在地的宜蘭市與商業重鎮羅東,南方澳雖隸屬蘇澳鎮,但因為海冬正好,吸引來自各地的漁民、商賈、小生意人,終日熱鬧滾滾,我自動把蘇南公路跟省公路掛鉤。依當年的眼界,省公路十里外的地方顯得荒涼與偏僻,等於是草地中的草地。

比起我的家鄉南方澳,惠隆的廣興在我刻板印象中,就是以佔地最大的「墓仔埔」聞名,當地稱為「廣興大學」,這跟以前三重埔的超大糞坑被稱為「三重埔大學」,有異曲同工之妙。誰料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今日宜蘭被視為環保、文化立縣,擁有好山好水,最適於人居的地方在綠色的鄉間而非熱鬧的市區,原來寸土寸金的南方澳房地產乏人問津。

惠隆出身冬山廣興養鴨人家,有供鴨子戲水的大池塘。每天傍晚他跟在孵鴨師傅後面,幫番鴨和鴨母交配,讓牠生出鴨蛋。這也是一種「牽豬哥賺暢」吧!鴨子的孵化需要一個月,鴨蛋放置孵化器內一天,惠隆跟師父每人拿著三顆鴨蛋,貼近懸掛著的鵝黃燈泡,上下移動位置。半透明燈光下,照出蛋黃裡有一顆約0.2公分左右的授精卵,叫做「珠子」。

授了精的鴨蛋必須保持常溫37度,孵化第四天,惠隆再次拿著三顆鴨蛋「照花枝」,然後,在每個鴨蛋蛋殼上畫上「〇、X、✓、・」四種標記,放在筒底保溫,定時翻動移位。第16天,鴨蛋放在燈光下照射可以看到鴨爪的「孕動」。鴨蛋「住」在鋪著草席、粗糠的「產房」上。第28天,芻鴨以牠扁平的尖喙,喀喀敲啄蛋殼,最後冒出頭來,看見新天地,看到牠的「產婆」惠隆。

當年這位「少年A」、「猴A」是摸鴨母腳尻長大的,隨手一摸鴨屁股,就知道是公的還是母的,說他是廣興的鴨母王也不為過。作為家中的獨子,惠隆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就留在宜蘭,守護故鄉家園,這是他本性善良,念茲在茲地盡其應盡的家庭責任吧!他從在國中教書之後,沒繼續養鴨,或做鴨蛋批發,也沒有賣「鴨肉羹」、「鴨賞」,空閑時間投入無利可圖的地方人文活動,當過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志工團團長,一步一腳印,光憑這一點就不得不佩服他了。

徐惠隆擔任宜蘭古城文化巡禮的志工解說員。(李忠雄攝/取自徐惠隆臉書)
徐惠隆擔任宜蘭古城文化巡禮的志工解說員。(李忠雄攝/取自徐惠隆臉書)

徐惠隆擔任宜蘭古城文化巡禮的志工解說員。(李忠雄攝/取自徐惠隆臉書)

惠隆平常寫寫文章,或當文學雜誌的特約作者,很長一段時間是《文訊》雜誌宜蘭在地通訊記者,專門報導蘭陽地區的文學、藝術與民俗活動。因為這層關係,他與舞文弄墨或創作展演的本地文化工作者多所往來。現在更非昔日吳下阿蒙,已是宜蘭藝文界耆老,累積的寫作能量愈來愈豐厚,印證了「戲棚下豎(站)久人的」這句俗諺。

惠隆十幾年前出版《走過蘭陽歲月》,要我幫他寫序,那時他五十歲。因為多年未見,我很難想像五十歲的猴A會是什麼德性?我當下毫不客氣地「文思泉湧」,寫了一篇落落長的〈我跟猴子同在山上的日子〉,作為其新書序文,他居然也採用。最近他「食髓知味」又出了一本探討宜蘭海線的專書,從南方澳寫到蘭陽海岸、港口以及龜山島,內容有他對海線敏銳觀察,以及對於土地的獨特觀點。書成之後,他沒有記取教訓,繼續「堅持」要我為這本新書寫序,讓我受寵若驚。

如今的惠隆六十幾歲,早已從學校退休,也做了阿公,有時喜歡在臉書貼出含飴弄孫的幸福照片。不過,與他面對面接觸,立即感受到他言行舉止依然一副老少年、老文青的模樣。幾十年前我們裝文青,喜歡仿古文人把又簡又陋又狹窄的寢室,取一個某某齋、某某山房之類附庸風雅。沒想到惠隆還好此道,在他住家三樓的書房,正經八百地取名「盈科齋」,讓我笑了好幾天。

他擔任地方藝文組織的重要職務,參與蘭陽各項文化活動,師出有名,愈幹愈起勁。隨時可以看到他寫作、演講、開會的身影,去年還榮膺宜蘭藝文作家協會理事長的「桂冠」榮銜大任。只不過,不知怎麼搞的,在我腦海裡的他,永遠是當年山仔后那個猴少年。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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