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社工疫情日記：終於輪到我確診了，沒有難過害怕，反倒有一絲愉悅，可以好好休息了

文：陳怡吟

直到要解隔離最後一天才坐在電腦前寫下這故事，怕上班又開始忙碌，忘了這件關於愛的故事。

4月13日星期三

我永遠記得的日子，例行性的作PCR，晚間10點，社工群組傳來健保快易通篩檢陽性截圖，兩位社工確診了。兩位確診社工家裡都有幼兒，先生孩子也都跟著居家隔離，我掛心他們。醫院社工編制原本不多，總共五名社工，兩位確診，第三位也出現發燒、喉嚨痛症狀，家中有幼兒，先生時常要清潔確診者足跡，也是高危工作。

第四位社工喉嚨也卡卡的，家中有剛癌症手術復原的長輩且只打一劑疫苗。當時不太清楚政策，我們與確診者一起工作8小時，是否也要一併居家隔離，且我的PCR檢測結果到隔日早上還沒出來，也擔心是陽性，所以到底該不該去醫院上班，但醫院必須維持最基本人力運作，社工室只剩下我適合繼續工作了。

4月14日星期四

上班，發現辦公室附近的單位，確診同仁多，有的單位全員確診關門，有的單位只剩一人獨撐，醫院大廳及門診區，零零落落的人員走動。雖前二天因疫情升溫已發布志工暫停服務，但社工確診的消息，還是在志工群組公告，也讓志工對自己健康有疑慮的可就近做快篩。志工群組反倒傳來許多加油打氣、祝福早日康復的安慰話語。

4月15日星期五

護理長及多位護理師也確診了、門診關閉，只剩一人獨撐的單位也全部淪陷了。

我一人站在醫院服務台社工室前，附近單位都關了，唏噓昏暗，巧遇其他部門護理長來搬東西，她問我：「妳怎麼還在這裡？」我回答：「不然我要在哪裡，我應該到哪裡比較好？ 」其實沒有答案。

我進到社工辦公室，把門關起來，窗簾也拉起來，沒有病人或民眾會進來了。拍了一張空蕩蕩的辦公室照片，傳給友人，她回應：「妳死守四行倉庫啊！」我坐在辦公室流下淚來，同事一一確診生病，我心裡難過；諾大的醫院，緊急關閉門診、急診；院內感染風暴，不知感染源從哪裡來的。護理之家很多住民長輩也確診了，擔憂他們病況撐得過去嗎？我問上帝，祢讓我在這裡，要我做什麼？我可以做什麼？

下午，確診社工在群組說醫院確診的同仁們自發性的組成群組，有的人身體有症狀，發燒很不舒服；有的人跟家裡高齡長輩同住擔憂感染給家人，心理壓力很大；大部分的人都是晚上看健保快易通知道自己陽性確診的，家裡都沒有備藥，身體不舒服不知跟誰求助。同住家人也跟著居家隔離，生活也有問題。

醫院各職類，包含照服員、清潔人員、合作廠商都在確診群組裡，有的人較年長、甚至獨居、各種平台及資訊不瞭解也不會使用，連飲食都成問題。確診群組裡的同仁幫助確診中更弱勢的人，但有許多需求必須外部來提供協助。

此刻我知道我死守四行倉庫要做什麼了，我請確診社工詢問確診同仁群組所有需求，我即時做成簡報，在下午4點半防疫會議提出來，讓院長及所有主管也都知道。院長馬上做了裁示，讓急診室主任、藥局主任、身心科主任進到確診群組作為醫療藥物諮詢，並請藥局做好可以緩解同仁症狀的常備藥物，送到確診同仁家中。

晚間9點我到醫院藥局將一箱包好且標示好的藥物搬回家，聯絡司機明日週六送到同仁家中。確診同仁家的地址從市區到郊區都有，我們一早8點開始送，放在門外不接觸，一戶戶聯繫送達藥物，確診同仁微笑說Google地圖上應是我們滿腔熱血的足跡。同仁拿到藥都安心許多，馬上服用，緩解這兩天發燒、咳嗽、喉嚨痛等不適的症狀；但也有同仁服藥還是無法緩解的，有的住院了，有的進入加強版檢疫所。

醫護、社工、照服人員在疫情爆發、院內感染的當下，成了確診病人，從助人者轉而成為受助者，一樣歷經無助及身心煎熬的情緒與歷程。

迅速連結資源，民生物資及清潔消毒用品也陸續到位，衛生紙、漂白水、溫度計及一些食物，米、米粉等乾貨，很感謝即時捐贈者的慈善愛心。居家隔離十天的垃圾處理也是問題，協調醫院提供紅感垃圾袋，我們在確診群組一一調查需求，一戶戶送到需要的同仁家中。需求是會變化的。

有獨居的外包清潔人員在群組說，只剩下米跟南瓜可以煮粥，沒有任何菜了，詢問她的地址，竟在我家附近，我趕緊預備中餐及到附近超市買了生鮮蔬果、蛋、水餃與冷凍食品送去，讓食物及營養較豐富多樣化，也讓獨居的隔離者有好的照顧與心情。

4月17日星期日

我自己開車宅送東西給確診同仁，讓司機休息別再加班。獨自開車在大街小巷中，使用手機導航，有時車停在附近，走路尋找門牌號碼；有時鄉鎮與鄉鎮間，開車穿過田間小路，若不是要送物資給確診同仁，也沒有機會見著這美麗風景，心中升起感謝。

但手機電力快耗盡，我仰賴導航帶路，心裏一陣著急，希望送完最後一戶再沒電，邊開車邊禱告著，主與我同在，心不慌，一路平安的完成任務，送完最後一份物資，天色已暗，雖身體疲累，我滿懷感恩。

醫院是一個小型社會，有社經地位高的醫師，也有負責清潔或照顧病人的員工，這些大姊、阿姨們，可能租屋住在頂樓的鐵皮屋或眷村裡的老房子，平時我們少有機會深談互動，但他們都是我們的同仁，一起為維持醫院的運作而努力付出，他們承擔的風險完全不亞於醫護人員，一樣需要尊重與照顧。

中華民國醫務社工協會理事長得知我們社工室的狀況，我們是第一批醫務社工確診的，特地打電話來關心，對於社工室僅存人力奮戰，多有鼓勵。社工司司長特地來電關懷，協助連結地方政府社會局處的資源幫助我們應變。社工人，不論處在什麼情況及哪個位置，總有那心有靈犀的社工魂。

醫院已經數十位同仁確診感染了，幾乎占四分之一的員工，醫葯及各種生活需求多元。而仍在醫院工作中的人必須每日篩檢確保陰性，原本有症狀的社工因持續篩檢皆為陰性，可以工作。我們採取居家辦公的方式，物資暫時都放在我家客廳。要宅送時，請司機來載貨，但標示著醫院名稱的廂型車開到社區一樓，馬上引起鄰居側目，平時就已經沒有鄰居敢跟我搭同一部電梯了，此刻更容易讓人揣測。考量過後還是在醫院找出可以囤放物資，且避開多數同仁感染區域。

持續篩檢陰性可工作的社工一名進入確診群組服務，像是經營電商一樣盯著電腦，隨時注意群組中確診同仁的提問、反應與需求，可以馬上回應，若有不正確的訊息亦可立即導正，需求物資的調查與確認送達，與衛生單位協商防疫關懷包的統籌運送，讓確診的同仁與家屬安心，一起度過這10天的隔離期，這是與過往不一樣的社會工作型態。

仍在醫院工作值班的同仁，擔憂自己回家感染給家人，所以尋覓可以讓同仁暫時住宿的地方，讓他們安心在醫院工作，顯得是重要的需求。我尋求慈善單位協助，請他們評估可否提供住宿方案的經費，另要找到願意提供房間住宿的業者，相當不容易。打電話詢問時，只要一聽醫院，馬上說他們最近暫停營業或者客滿。

感到灰心之際，同時也將消息釋出，確診群組裡的廠商阿姨傳來訊息，她有朋友做民宿的，可以聯絡看看。抱著一絲希望，其實住宿費用也還沒有著落，與老闆洽談時，發現這位民宿業者的心很開放可以接受醫院同仁，於是約了時間場勘民宿環境，這位大器的老闆有多間民宿，因近20位同仁預估可能住宿近一個月。

老闆讓我們包棟民宿，一口氣讓我場勘了三棟，不同風格但都鄰近的民宿可入住，且給予我們特別優惠的價格，體恤我們醫院同仁的辛勞，實在令人感動。接下來我的任務就是要確認錢在哪裡，在與慈善單位接洽時有一插曲，我這幾天已經工作極度緊繃疲憊，睡眠也相當少。慈善單位的人認為只能給醫護社工住宿，其他行政職類同仁不能住，簡直點燃我的情緒。

醫院又不是靠醫護就可以運作的，若沒有掛號批價人員，沒有清潔打掃人員，沒有照服員，行嗎？疫情期間，所有行政人員都站在第一線輪值篩檢站，每一位在醫院工作的人，染疫風險都不亞於醫護人員，怎能排斥他們住宿？我幾乎理智線斷掉的怒斥對方並掛電話。

深知醫院沒有這預算，心中也想著可捐助的名單，每當我無助時，只能對天父禱告，祈求成就幫助，在祂沒有難成的事。於是被我掛電話的捐助人，竟然回電話體恤我問我是不是壓力太大，並且願意捐助住宿方案費用，當天就可以入住。我實在感激涕零，主，祢必不撇下我，謝謝捐助者不計前嫌很有胸懷的包容我且出手幫忙。

住宿方案的管理又是一門學問了，必須保護住宿的同仁確定每日篩檢陰性，也是對民宿老闆負責的態度。持續篩檢陰性可以工作的另一名社工投入住宿方案管理，這工作性質部分像民宿業者，較忙時段在晚間同仁下班後準備入住。

住宿方案成立另一個戰士窩的群組，從登記房號、入住密碼、各種備品放置處、垃圾清潔規定及房務管理，甚至房客錯拿私人物品等生活細節，或溫馨提醒、加油打氣的貼心文字，嚴謹確認每位住宿同仁轉換到下一棟民宿，以及住客流動補新住客的方式，這些都是不同以往的社會工作內容。

三人成隊，居家辦公的方式，每天早上8點視訊會議，快速討論工作現況及需要支援部分，約10分鐘散會，各自忙碌，下午防疫視訊會議。一般以為居家辦公應該較輕鬆悠閒，但經過這次，我真正體會為什麼工作室要跟住家分開的原因了，當沒有人規定你上下班時間時，反倒會毫無限制的工作，工作到甚至忘記喝水、如廁、吃飯。

自己規定晚上7點要去運動的，結果到10點了還離不開電腦。甚至半夜3、4點起來工作，還傳工作事項給同事，真是會驚擾到同仁。桌上電腦、手機、平板、筆記，都是居家辦公的工具，工作日誌、統計報表、照片，各種資料存檔紀錄，若居家辦公期間要拉長，還得克服許多資訊系統及資安的問題。

部分工作人力回崗位，正當稍微可以緩解時，我接到先生從外地打來確診的電話，他前兩天才與孩子、父母及一些我們共同認識的夫妻檔朋友聚餐，我簡直要再崩潰一次。希望他可以在原地居家隔離，但工作單位及宿舍都不允許，只能回家。

我清楚知道他回家後，儘管我們一人一室，約莫兩天我也會被感染，這些日子從確診同仁家庭看到的。但我想保存自己工作人力，原本想離家去使用住宿方案，跟先生討論後他建議我自己去住飯店，於是我訂了飯店，迅速去採買先生10天的食物、生活用品及可能會用到的藥品，再打包自己10天的行李，趕在先生回家前離家。

匆忙中，我帶了瑜珈墊跟啞鈴、聖經跟莊子一些書，最神奇的是帶了半塊巧克力蛋糕，因這10天會遇到母親節，這半塊巧克力蛋糕想與女兒共享，冷凍起來。到了飯店，經理得知我要住10天，要我提供篩檢陰性證明，這我最多了，從4月13日到現在，我每天篩都陰性。

安頓好自己後，開始與孩子、父母、朋友聯繫，讓他們知道先生確診，需注意身體健康或快篩一下。整棟飯店沒有什麼客人，疫情真的讓觀光旅遊業難經營，第一晚住飯店還想趁機放鬆享受一下也好，但第二天開始覺得不太方便。這是觀光飯店，非商務旅館，沒有洗衣房，也不能自己動手做些簡單的食物，不像民宿有簡易廚房，比較有家的感覺。

於是找了可以洗衣服，有小廚房的民宿，打包了行李移居民宿生活，那巧克力蛋糕也跟著旅行。不論入住飯店或民宿，我不會主動告知我的工作場所，也盡量少與人互動聊天，被認為我是外地來這裡出差幾天的，我也不澄清，避免增加自己的阻礙與他人心理上的恐懼與負擔。

原本母親節女兒要從外地回家的，但同學知道他的父親確診、母親在醫院上班，就告訴她若回家，自己回到學校要隔離，可以理解疫情中人心惶惶、自保為重，於是與女兒討論後，將原已訂好回家的車票退掉，安心的以不變應萬變。於是我在民宿獨享那半塊巧克力蛋糕，終結它的旅程。

每天打電話給先生關心他病症反應，就是持續的咳嗽及微喘，買了草本飲放在家門外，讓他自取，有時拿團購的千層蛋糕或超商取件的貓抓板回去放家門口，看著自己的家不能回家的感覺，也是很特別的感受。

下了班回民宿，早晨又從民宿出發上班。民宿主人每天會準備一盤水果給我，這段期間，我時而叫外送、時而外帶餐食，也有教會姊妹帶晚餐來給我，週日則在民宿洗衣晾衣及休息，坐在陽台，看著山景，閱讀。心想若不是疫情，怎會在住家與辦公室附近住飯店及民宿，這也是一段奇特的生活經驗。

這段期間，邊上班、邊修復身心，觀察自己，下雨的獨處夜晚容易情緒低落，幾位同仁從疫情爆發這段期間也開始服用身心科的藥物，輔助維持正常的作息及工作。我想要找些心理支持或諮商的資源給需要的同仁，於是與心衛中心聯繫，只有個別諮商，先會談評估後才安排免費六次心理諮商。

專業人員也需要受助的，平時與個案會談輔導協助他們，轉換角色，自己成為個案。體會從踏入機構開始，服務台的接待，坐進諮商室的沙發，與諮商師的互動。我好像有兩個腦袋，同時是個案也是社工，一邊吐露自己心聲，同時也很有興趣的觀察諮商師的技巧。

我們像是夥伴一起向水深處划去，至於要划得多深，自己是決定者，諮商師只是陪伴與我對話的角色。平時專注地與人談話，此時被人全神貫注的對待與接納，這過程本身已是療癒。

5月15日星期日

下午開始打噴嚏流鼻水，自己用快篩劑陰性，吃了葛根湯，睡了10個小時，好些。週一仍然有些症狀，快篩陰性。週二早上同事說自己喉嚨痛，有症狀的同仁要到急診做PCR，於是我也一塊兒做，下午3點多感控即告知確診陽性，要我馬上收拾細軟，離開醫院回家居家隔離。

系統點了職代讓這七天隔離，工作不受影響，同事拿了解熱止咳化痰的常備藥物給我，中午訂的麵包及下午看了中醫來不及領藥，同事下班後把麵包及中藥送到我家門口，還附送一條虱目魚，實在感謝！傍晚客廳播放著爵士藍調音樂，我獨舞輕鬆自在，好像解放一般。終於輪到我確診了，沒有難過害怕，反倒有一絲愉悅，可以好好休息了。

跟家人及教會小組兄姊說了我確診的消息，先生給我他之前居家診療醫師的LINE，教會姊妹代我採購這幾天的食材，我什麼都不缺，一個人居家隔離很有安全感。晚上10點視訊診療，醫師用google meet看診詢問了我氣喘等慢性疾病史，目前症狀，還看舌相後，開了清冠一號、藿香正氣散。教會姊妹代我拿藥，先生也寄來中醫師調製的水藥，囑咐我要怎麼服用。

雖有些症狀，但還在可接受應付的範圍，每天同事親友的關懷問候，感到溫馨。有同事送來鳳梨、蛤蠣，有同事叫外送保健食品及漂白水酒精等清潔用品，也有同事送來一箱水果，要給我補充維他命的，同事團購的原住民小米粽到了也特地送來家門口。教會兄姊煮來熱騰騰的竹筍湯及炒竹筍，還有送來彌月禮盒的。

之前網購玫瑰純露、精油與書籍已寄到超商，朋友代拿送來，還代採買了指定的巧克力零嘴送到家門外。雖我獨自居家隔離，症狀反覆出現，但感受到滿滿的關愛之情。這場疫情，隔絕了我們的身體，但隔絕不了我們的靈魂，因為愛，超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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