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點將》讓婚姻失敗的常是男人?張耀升《腿》黑色幽默寫悲劇

45歲,人生繞了好大一圈,張耀升終於撿回了小時候的夢想,成為一名電影導演,就像他片中的女主角,兜了好大一圈,就想把自己找回來;在去年與鍾孟宏合作《陽光普照》劇本後,今年他交出首部長片《腿》,闖入金馬影后等4項入圍。

「其實還是有些失落,新導演沒入圍,要搶新人的話,我只能去報名新演員了。」張耀升的語氣總是平靜,冷靜地講些細想起來其實荒謬的內容,正如《腿》想呈現的黑色幽默。

20201114-張耀升導演作品《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20201114-張耀升導演作品《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張耀升在今年交出首部導演長片。圖為《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從作文0分到文學獎常勝軍

在拍電影之前,張耀升是個小說家,這在他的人生裡,其實算是意外。儘管從小嚮往拍電影,但他大學唸的是外文,年少時代自然也寫過一些字,某日他經過布告欄,看到全國學生文學獎在徵件,獎金不少,如果有斬獲的話,日子似乎可以寬裕上幾天。

那時他寫了小說〈伊卡勒斯〉,豈料一參賽奪下小說首獎,「我嚇了一跳,覺得自己好像有寫作潛力。」

在這之前,張耀升不覺得自己是會寫作的人。高中時代3年時間,他的國文作文成績永遠掛零,當時老師的評分標準,是引用一句成語或名言佳句,就給5分,只要湊得到20句就是滿分,「但我絕對不引用別人的東西,那好像是把別人啃過的雞骨頭,拿回來自己煮一鍋湯。」

作文永遠抱蛋的少年,就成了所謂的文壇常勝軍,後面兩三年內,他接連又拿了好幾個獎項,也出版個人短篇小說〈縫〉,看起來典型的道路,卻在接受雲門的流浪者計畫後,從岔路裡又岔了回去。

2010年時,他在流浪者計畫下前往日本3個月時間,去了東京,也來到日本最北端、位於北海道的稚內,漂泊異鄉產生莫大影響,「流浪會給你一種放逐自我的感覺,這時『我是誰』這個問題會變得很大。」

20201102-金馬專訪,《腿》導演張耀升專訪。(顏麟宇攝)
20201102-金馬專訪,《腿》導演張耀升專訪。(顏麟宇攝)

流浪的時光,讓張耀升開始重新思索自己是誰。(顏麟宇攝)

「在哪裡都無所謂,這問題會變很大,回想自己生命做這麼多事,到底想達到什麼目標?那個目標到底是不是你要的?」研究所雖然唸台灣文學所,畢業論文卻是寫楊德昌研究,站在重新審視人生的岔路口,張耀升發現即便寫了許多電影研究,自己終究不是真正的電影人,「我會不會遺憾?會。」

也是在日本那段時光,他寫就了長篇小說《彼岸的女人》,在小說上暫告一段落後,回到台灣,便毅然報考北藝大電影所,旁人都警告他,這個選擇根本神經病,但也攔不住了。

第一部片要慎選 鍾孟宏讓他挖出父母陳年故事

接著的人生,就像大多電影系所的學生一樣,拍短片、參加人生劇展,慢慢有機會跟業界合作,開始擔綱編劇,但頂著作家身份,反倒成為一種阻礙,「一開始當編劇、做電影時,人家都不會稱讚你比較會寫,大家會把你的長處轉變成缺點,一直跟你說,小說跟劇本不一樣。」

跌跌撞撞,邊寫邊拍邊摸索,直到開始和陳玉勳、易智言等導演合作後,張耀升才越來越明白,一部劇本要被執行成為電影,得要歷經多少考驗才能落地。

遇上鍾孟宏,大概是他人生另一個關鍵。其實早在張耀去流浪日前,鍾孟宏就找他希望合作《失魂》,儘管最初沒能合作,但兩人的機緣並未就此結束,後來他們又合作了一個劇本《陌生人》,雖然沒能實際拍出來,但也磨出合作《陽光普照》的默契。

20191123-第56屆金馬獎頒獎典禮,最佳導演,鍾孟宏/陽光普照。(簡必丞攝)
20191123-第56屆金馬獎頒獎典禮,最佳導演,鍾孟宏/陽光普照。(簡必丞攝)

張耀升跟鍾孟宏已經有數次合作劇本經驗,包括在第56屆金馬獎成為大贏家的《陽光普照》。圖為鍾孟宏。(資料照,簡必丞攝)

也是鍾孟宏,讓張耀升生出《腿》這樣一部奇怪的出道作。《腿》描述鄭子漢(楊祐寧飾)因病截去右腿後,仍然不幸病逝,老婆錢鈺盈(桂綸鎂飾)為了找回那條失去的腿,一路大鬧醫院,卻也在過程裡逐漸揭露兩人的婚姻早已觸礁。

荒謬的故事其實來自現實,20多年前張耀升的父親因病截肢,卻仍然不幸過世,他母親為了把父親的腿找回來,四處請託幫忙,甚至當時醫院院長想選立委,母親還去當樁腳,「就真的沒人想幫她,都希望把她磨到放棄。」

「我的觀點跟大多數人一樣,人都走了,找回一條腿能改變什麼?」身做兒子,一切看得清楚的張耀升只覺得煩躁,因為父母感情其實不好,「她是想彌補自己的愧疚感,她後來說找回來的動機,是希望 她老公有完整的腿之後,就可以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

20201114-張耀升導演作品《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20201114-張耀升導演作品《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把腿找回來的故事,其實取自張耀升父母的實際經歷。圖為《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荒謬的家族故事卻在繞了一圈後,成為他的第一部電影。當初,他跟鍾孟宏不斷討論第一部要拍什麼?鍾導非常堅持,身為導演的第一部片要慎選,必須要非常特別,正如他當初推著黃信堯拍出《大佛普拉斯》一樣。

那時張耀升想了好幾個點子,但始終不滿意,後來兩人閒聊時,談到這段往事,鍾孟宏才說,「這才是你該拍的第一部片。」

「你會不會懷念原來的自己?」 找回最初的旅程

於是他把往是從記憶裡翻出,歷經1年田調、改寫後,寫出一個女人在84小時內要找回丈夫的腿;張耀升說,她也是在找回自己原本的樣子。

原來這段婚姻裡頭,一個丈夫能製造的狗屁倒灶全都發生過了,桂綸鎂也從一個天真少女,變得越來越堅強,「她有點是被男生製造的困境,逼著必須改變、長大,這跟她原本的樣子不一樣,可是你會不會懷念原本的自己?」

「也許你現在有很多能力了,但你會不會懷念原先什麼都不知道,還很天真、對世界充滿很多想像的自己?你會懷念還沒長大的樣子,對我這個作者來講,她是在找回自己。」

20201114-張耀升導演作品《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20201114-張耀升導演作品《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張耀升說,這也是一個努力把自己找回來的故事。圖為《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一個男人怎麼可以把婚姻搞成這樣?「老實講很多男生都很雷啊。」張耀升說得直接又簡潔,鍾孟宏給了不少意見,「他對婚姻不成功的男性有很多觀察;沒有一個男生想經營不成功的婚姻,都是有個嚮往、希望,以為自己可以做好,但發現比想像還困難,於是就失敗了,但他放不下自尊心,又讓失敗越滾越大。」

「反而是過程中,女性被逼著變成熟、變事故、變強勢,這是很常看到的,很多家庭裡解決事情的是媽媽不是爸爸,台灣多家庭都是這樣。」

這樣的故事可以說得直接甚至悽慘,但張耀升決定以黑色喜劇來對決觀眾,「這幾年我開始想,你用悲劇方式講一個悲慘故事,能不能達到想要的目的?事件本身已經很慘,用悲慘方式講沒有意義,能不能換個觀點?用黑色喜劇的方式,或許更能達到我想要的目的。」

他認為這樣的轉變,這是來自於影視圈合作經驗,他舉例如陳玉勳導演的《消失的情人節》,當然也可以拍成悲劇,「但他用喜劇來講,你在笑的過程中,就把那句話聽進去了。」

20201114-張耀升導演作品《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20201114-張耀升導演作品《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張耀升認為,悲慘故事用喜劇呈現,更能讓觀眾接授。圖為《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他要的黑色喜劇,不是搞笑或鬧劇,是真實碰撞的荒誕,「這裡面每個人都沒有在搞笑,都很認真,但因為每個人嚴肅的點不同,荒謬就出現了。」

初出社會時,張耀升為了生計,曾在地方文化局、中研院等機關當過約聘人員,那2、3年的經歷,讓他觀察出公部門、大機關的特性,「就是要用很有禮貌的口語拒絕對方,虛以委蛇是公務員最高指導原則,寫公文就是用很多詞彙告訴你,『我沒有要處理』或表達我已經收到訊息,但沒有要繼續往下做。」

「如果有人把這些冷冷的拒絕戳破時,會呈現很荒謬的趣味,而且那句話,可能是大家很多時候都想講的話,我就想,如果這些人遇到我媽會怎樣?」張耀升舉例,像是有些單位會說,這個申請案可能改天再來做處理,「我媽就會說,『什麼叫可能,我可不可以不要可能?我就在這裡等!』」於是氣氛尷尬到讓人想挖個洞跳進去,也讓他定出《腿》的基調。

小說、編劇、導演 「我3個都不擅長」

從小說寫到劇本,張耀升一路以來也不斷強調,田野調查是非常重要的關鍵,過程中常讓人大開眼界,比如為了描寫《腿》裡的法拍屋橋段,他訪問炒房名人「帥過頭」,一頓飯下來,帥過頭講得口沫橫飛,但不是講怎麼買房炒房,反倒吹噓起自己性生活多采多姿,「我問到後來都覺得,乾脆另外拍一部來講他算了。」

說著他又感嘆起台灣文壇的弱勢,如曾抱回6座金馬獎的中國電影《推拿》,原著小說作者畢飛宇在盲人按摩院蹲點一年,才寫出這樣的故事,「台灣人一定也寫得出來,但是你把小說家丟到那裡一年,這段時間他要怎麼生活?」張耀升說,台灣作家受限於人生經驗,又沒有資源進行田調,題材自然受限,而電影製作公司會要求田調,也會給予一定的待遇。

20201102-金馬專訪,《腿》導演張耀升專訪。(顏麟宇攝)
20201102-金馬專訪,《腿》導演張耀升專訪。(顏麟宇攝)

田野調查的過程,張耀升認為是當小說家跟編劇最大的差別之一。(顏麟宇攝)

不過調查了一年半載,真正用上的素材可能不到十分之一,「可是不做田調又不行,才能瞭解這些人在想什麼事,也知道他們本來生活中的樣子,這也有幫助,好的演員會在讀劇本的過程中,找到這個角色的邏輯,知道要怎麼演岀。」

初執導演筒又是另一個挑戰,「最大不同是導演看到劇本的思考 ,編劇頂多是想角色邏輯、講的話對不對,可是換成導演,就要知道演員表演要怎樣、場面怎麼做、需要什麼背景道具或場景,思考角度很不一樣。」

在文壇打滾10年,如今轉戰影視又過了10年,張耀升的身份從小說家一路轉變到編劇、導演,如何看待這3種身份?他不假思索直說:「我其實三個都不喜歡也不擅長,因為這三個我都還沒有畢業;喜歡或擅長,代表應該不用繼續做,我覺得一個東西做到很厲害時,趣味就不見,就不會想做了,這三個就是都還有很多空間。」

20201114-張耀升導演作品《腿》工作照。(甲上娛樂提供)
20201114-張耀升導演作品《腿》工作照。(甲上娛樂提供)

張耀升認為,3種身份他都還有要挑戰的困難。圖為《腿》工作照。(甲上娛樂提供)

3個身份各自有挑戰。他還是會寫小說,但是否發表就再看看,畢竟台灣閱讀環境說不上太好,劇本寫了也不等於完成,「如果寫了沒拍,等於還是未完成的狀況」,另一方面,當導演從前期籌措資金、執行拍攝,到發行、放映,每個環節都是艱鉅挑戰,「這三個角色都蠻難的,所以我還沒有畢業。」

過去出入文學獎,如今參加金馬獎,同樣參賽、同樣面對評審,他的看法也差異甚大,「小說是單打獨鬥,是代表個人,電影是集體的,像這次楊祐寧沒入圍,我就感到很遺憾,如果有人說小說裡某個角色寫不好,我理他幹嘛?但我每天都看到楊祐寧的付出、努力,有個活生生的人幫你做這件事,你會感激啊,團隊跟一個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張耀升小檔案

出生:1975年生於南投

學歷:中興大學外文系、台文所

經歷:

2000年:小說〈伊卡勒斯〉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小說首獎

2003年:發表短篇小說集〈縫〉

2010年:執行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至日本旅行三個月

2011年:出版長篇小說《彼岸的女人》

2016年:擔任《健忘村》編劇

2018年:擔任《新烏龍院之笑傲江湖》編劇

2019年:擔任《陽光普照》編劇

2020年:執導長片《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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