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南方憂鬱 林生祥

1998年,對林生祥是極為重要的一年。這一年,他出版了第一張專輯,同時選擇離開台灣流行音樂的重鎮台北,返回美濃定居。

46歲了,說起台北,他的印象是「像從沒在那混過」。地理上有點邊緣的音樂人,卻又是得獎專門戶,參與的專輯至今拿下8座金曲獎,今年又以《大佛普拉斯》拿下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和最佳原創電影歌曲2獎項。

出道20年,等於也回鄉20年了,他把自己種回熟悉的家鄉,卻又經歷了樂團解散後的躁鬱,表演邀約消失的低潮,以及女兒早產、一出生就要簽下病危通知書的震撼。好不容易取得平衡,卻仍有各種對環境、音樂的悲觀,黑暗想法如高牆圍繞,他只能用音樂翻牆。

午後醒,夜半睡,是林生祥在家的作息。睡覺前,他會喝杯威士忌,不多不少,就一杯。習慣從交工樂隊時期養起,那時他們在美濃的廢棄菸樓錄《我等就來唱山歌》和《菊花夜行軍》專輯,多軌錄音要反覆聽,他聽到每晚回家音樂仍持續在腦中如魔纏繞,唯有酒能驅逐,「那時沒錢,就喝米酒啊,很大碗地喝。」習慣維持至今,總算不用再喝米酒了。

T恤寬褲 穿著十年如一日

但彼時的他似乎較有殺氣,說話是一逕儒雅,但話裡的意識尖銳,和時代對立著走。2007年,他以《種樹》專輯拿到金曲獎6項提名,個人拿下最佳客語歌手和最佳客語專輯獎,掌聲之中,他一身素裝,黑T配淺藍寬鬆長褲上台,接過獎座後看了好幾眼,卻隨即表明拒領立場,因為無法接受音樂以族群語言分類。台下的掌聲再次響起,比他出場時更大聲。

他的拒領,是金曲獎首例,得獎卻不是新鮮事。1999年,交工樂隊橫空出世,從五月天、四分衛等人氣團手中搶下金曲最佳樂團獎,卻隨即流星般消逝,成軍4年就解散。他另組「生祥與瓦窯坑3」,又入圍同一獎項,和五月天、自然捲同場比劃,再一次把獎座帶回家,連五月天主唱阿信都說:「我們最怕客語團。」

林生祥(右)堪稱得獎專門戶,金曲獎、金音獎都多有斬獲,卻也是史上第一個拒領金曲獎的人。(東風提供)
林生祥(右)堪稱得獎專門戶,金曲獎、金音獎都多有斬獲,卻也是史上第一個拒領金曲獎的人。(東風提供)

看見林生祥的第一眼,他同樣是黑T和寬鬆長褲,10年過去,打扮沒變,身材也是一貫清瘦,扛起左派立場很搭,但又有點乏力,很難想像他要如何翻過資本主義社會不斷進逼的牆。我上前表明身分,只見他滿頭大汗,有些狼狽地拿掛在頸上的白毛巾擦拭,親切和我確認登門拜訪時間,唯一的要求是:「等我睡飽。」

他太忙了,演出邀約已多,有時為了公益或議題,無償的也出席,長期的疲累堆積在身體裡如內傷,成為棘手難題。我們在正中午抵達林生祥家:獨棟別墅,被蘿蔔、紅豆和木瓜田包圍,屋內亮潔寬敞,客廳被書和獎座包圍,高級音響設備如門神鎮在電視二旁,隨時為音樂服務,其實頗有中產階級派頭。但在美濃出生長大的他,爸媽其實都是養豬種田的勞動者。此行我們也見到了他獲得美濃2屆笑話冠軍的媽媽,一出現就hold住全場,笑語連篇,苦事都化為甜,更襯出林生祥的謹慎和悲觀。

身心疲累 莫提往事舊傷口

家裡4個孩子,林生祥排行老三,自述成長過程,就是和豬一起長大,爸媽忙時,就被野放在三合院自己玩。苦笑回憶「童工」生活,曾經拔草拔到怕,採檸檬採到哭,但長大後只覺得:「從小看著中央山脈和美濃山,知道天很大、地很大,知道人沒有那麼厲害。」他和我們隔著餐桌對話,中央山脈一直在他的右側盯場,只是始終蒙著茫茫霧色,簡直全鄉酒醉。

林生祥(左)和母親(右)在住家外和我們閒聊,林媽媽說起往事毫不忸捏,幾度使林生祥不得不出聲阻止或反駁,好像怕爽朗的媽媽一不小心就爆了大料。
林生祥(左)和母親(右)在住家外和我們閒聊,林媽媽說起往事毫不忸捏,幾度使林生祥不得不出聲阻止或反駁,好像怕爽朗的媽媽一不小心就爆了大料。

那層牆般的霧色,即是他此刻最深的哀愁。美濃經常是台灣空汙最嚴重的地區,2015年他以「反石化」為主題,做了雙唱片的《圍庄》,但這事往前卻可追溯到《野生》專輯裡的〈問南方〉歌詞:「煙囪管無日無夜,人茫茫天茫茫。」2009年的專輯,8年過去了,糟糕的環境和他的裝扮一樣頑強,沒有改變,《圍庄》裡有一首歌是為「爸媽、兄姊、兒子」都過世的台西鄉陳財能先生而寫:「阿母阿姊她們命真賤,不菸不酒肝硬化做仙,人指北邊煙囪管,我不敢論斷,只是小兒子托夢哭叫:阿爸走,阿爸快走!」但時代彷彿一堵軟牆,吸收了異聲,沒有回應。

林生祥(左)大學畢業時和母親(右)合照。他考上大學時,母親借錢送給他1把3萬元的吉他,林生祥曾說,他的音樂路等於是母親為他開的。(林生祥提供)
林生祥(左)大學畢業時和母親(右)合照。他考上大學時,母親借錢送給他1把3萬元的吉他,林生祥曾說,他的音樂路等於是母親為他開的。(林生祥提供)

難怪他會累到「身心都無法再重來一遍了」,但其實4年前做完《我庄》,他就曾因疲憊始終無法復原而去看了醫生,卻檢查不出病因。4年前的疲憊累積至今,也像難翻越的牆,採訪過程他不時打呵欠,不久就主動喊停,說要休息一下,去抽菸。

他菸癮重,一天要抽一包,抽菸模樣像同時抽著無奈。細訴人生內傷,首先要追究到2003年交工樂隊的解散,生活一下子失去重心,滿身精力不知從何宣洩,他「不無相關」地罹患了躁鬱症。交工解散一直是樂迷心中的不解之謎,卻被他當「死穴」保護著,只說:「也沒什麼好訝異。(樂團成員來自)不同的童年,不同的家庭,磨擦一定都有,解散是再自然不過。」但什麼磨擦,如何磨擦,他一概不提。

年輕氣盛難免,再加上林生祥的完美主義,很多事也不難推敲。和他合作了3張童謠專輯、曾為林生祥演唱會合音的黃子軒表示,他聽到不滿意的部分,會直接坦白地說:「我覺得不好聽。」有耳聞交工樂隊「磨擦」到失火過嗎?他說:「聽說一言不和,除了吵架,好像還打架過。但只是聽說喔…」看來那段喝米酒的日子,外界是真不該有過度浪漫的聯想。

女兒早產 演藝生涯近停擺

第二傷,是2008年時女兒「阿kiki」的早產,出生時只有1,030克,馬上送新生兒加護病房,他簽了病危通知書,女兒煎熬了17天才脫離險境,但仍又住了61天才出院。他用手比出那個尺寸,「太小了!」他很快知道這孩子沒有其他選擇,他和太太只能自己帶。

女兒早產是震撼教育,他體認到生命的脆弱,但不久後,自己的演藝生涯也幾乎全面停擺,並不比生命堅強多少。失去了所有演出邀約,不懂自己到底做錯什麼,他成天與問題對峙,「真的會瘋掉!」女兒恰巧成為救贖,讓他至少有事可忙,但經濟問題隨即貼上來,老婆細妹說出那切身的危機:「那時沒有收入,一次林生祥到超市買要給孩子吃的米餅,考慮了很久,最後也只能買最便宜的。」

低潮到見底了,他持續創作,做出第一次自認成熟的作品《野生》,卻賣出了歷來最差的成績,7,000張都不到。他找了音樂人馬世芳、張培仁商量,問:「我的演出去哪了?我要把我的演出找回來。」彼時隨手記下意見的衛生紙,他一留就是7年,像留著舊傷口的OK繃做為提醒,如今幾乎有邀約就接,其實也源自當時恐懼太深。

他的音樂一直受到樂評盛讚,馬世芳用「史詩」形容《圍庄》,談石化工業這麼沉重的議題,既不教條,也不濫情,「帶著現實意識,帶著運動自覺。在音樂美學的實踐上,在台灣是沒有對手了。」然而「這麼酷的音樂,不聽的人還是不聽。」張培仁則形容林生祥的音樂是:「如果能在小巨蛋開演唱會,台灣的音樂就能進入下一個時代。」

林生祥的音樂路,始於就讀台南二中時自學吉他,一年後參加府城盃彈唱比賽,就「摸到第一名」,從此相信音樂是老天賞的飯,選大學時什麼都沒想,只想在民歌發源地的淡江大學就讀。大四時,他在台北國際會議中心看了史汀(Sting)的演唱會,從此立志成為音樂人,同年在淡水做了第一場售票的創作發表會,一張票賣70元,總共賣了700張。適逢美濃反水庫運動揭竿起義之時,近50,000元的票房收入,他全部捐給美濃愛鄉協進會。

菸樓旁有一小座由大樹守護、做牆的土地公廟,林生祥每回經過,必定先雙手合十默禱。
菸樓旁有一小座由大樹守護、做牆的土地公廟,林生祥每回經過,必定先雙手合十默禱。

其實在台北時,也不是沒有主流唱片公司來找,只是他拒絕了。「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擺在光復南路流行唱片工業的場景,再怎麼擺都怪。」他對主流唱片歌手的想像是化妝、西裝,「對我們農家子弟,不是很適合。我那時候就想,或許我應該走自己的路。」1997年,他自己開一條路,轉了彎,一路向南。

但1998年,他應邀在家鄉為酬神演出,還是受到重擊,因為一路唱,有人一路罵,撐著唱完,才知道對方罵的是:「你們這個樂團沒有嗩吶沒有鑼鼓,要怎麼幫三山國王廟王爺慶生?」一段話當頭棒喝,他回頭尋根,把客家八音融入音樂,成為他的正字標記。也曾寫過國語歌的他,自認並不出色,唯有母語能自然準確地表現情感。

得金馬獎 演唱會成慶功宴

沒錢租專業錄音室,他早期專輯都在菸樓錄音。他帶我們前往已成危樓的菸樓,小小的空間被回憶塞滿,但他並不懷念,倒是說起錄《大佛普拉斯》的配樂,他聽朋友建議,去了有40年歷史的麗風錄音室,非常難得地顯露出興奮之情,說第一次知道聲音可以錄得那麼漂亮。

第一次入圍金馬獎,林生祥(右2)即以100%的獲獎率,二提二中,拿下電影音樂和電影歌曲獎。(李威德攝)
第一次入圍金馬獎,林生祥(右2)即以100%的獲獎率,二提二中,拿下電影音樂和電影歌曲獎。(李威德攝)

也得了金馬獎,只是為了隔日演出,連慶功宴也未出席。但他的演唱會根本是另一場慶功宴,舞台上放張桌子,金馬獎就放上頭,桌下則又是一瓶威士忌。開場他即頭戴儀隊帽模仿電影主角「菜脯」敲鼓演奏〈驪歌〉逗樂全場,電影主角陳竹昇、莊益增和客串的豬頭皮也都以嘉賓身分出席合唱,林生祥整場笑容沒停,不時向觀眾敬酒,表情比領獎當下還開心。

不滿現況 無力改變很悲觀

專輯跟著電影氣勢衝出好成績,在美濃採訪時,他對我們說:「已經是暢銷排行榜上第2名,我跟我同事說,這在20年前,就發財了,但在現在這時代沒有意義。」確實,唱片市場萎縮得如進入冰河期,所謂的第2名,也不過就是3,000張。

林生祥(手持吉他者)的社運啟蒙是美濃反水庫運動,經常帶著自己的音樂上火線抗議。(聯合知識庫)
林生祥(手持吉他者)的社運啟蒙是美濃反水庫運動,經常帶著自己的音樂上火線抗議。(聯合知識庫)

沒意義了,音樂市場持續低迷,時代也仍然是一堵軟牆,翻不出去的林生祥,終於變成一個悲觀的人。他打比方說:「空汙嚴重的時候你戴口罩,但口罩也是石化產品啊。所以你(為了避免)這個汙染,還是要用製造這汙染源的產品,我覺得很悲觀啊。」他甚至說出了「其實我從《菊花夜行軍》《臨暗》之後,就知道音樂不能改變社會,那時候就覺醒了」這種令人喪氣的話,然而細數核電、石化,時代確實持續提供他批判空間,沒什麼因為他的音樂而改變。

所以才不准女兒在家裡說國語嗎?我側訪今年四年級的女兒阿kiki,她童言童語抱怨:「我在家裡說國語,爸爸會假裝沒聽見。」林生祥說確有此事。改變社會,他看似是不抱希望了,但自己有能力留住的,他也絕不放手。像他手中的菸,以前是七星,結果被朋友說:「就是這些外來菸把本地菸打趴掉。」他馬上改抽長壽,但公賣局和美濃菸農的契作,也在今年3月全面終止了。

林生祥(左)和女兒阿kiki(右)一起翻看舊照,但他怎麼看都不滿意,最後只願意給我們一張。
林生祥(左)和女兒阿kiki(右)一起翻看舊照,但他怎麼看都不滿意,最後只願意給我們一張。

一連2天在美濃晃盪,我們發現此地就和台灣多數農村一樣,年輕人口嚴重外移,白日行車在路上,不見多少人,行經小徑,幾乎有空城的錯覺,只見林生祥唱過的田和水,安安靜靜,兀自頑強地蘊釀生機,但因為持續的嚴重空汙,看什麼都霧茫茫,不明朗。今年雙11時,全台陷入購物熱潮,他在臉書上寫:「回到南方,濛濛一片,空氣紫爆的南方,感覺人生是黑白的。」無比憂鬱的南方,也如魔持續在他腦中纏繞,這次卻不是喝酒就能驅逐的了。

田一直都在,老房子也都在,但人卻一直離開。二哥林展佑說,他自己的孩子也是一心想離開,沒人想要「留美」。倒是林生祥回來了。驅車前往菸樓時,他以〈我庄〉的歌詞為我們點名風景:「東有果樹滿山園,西至山岡躺祖先,北接山高送涼風,南連長圳蔭良田。」他看著窗外,忽然告白:「在美濃,看山的位置就能知道方向。我高中時到台南,在平原上,都覺得好迷惘,不知道方位。」

寫歌療傷 感慨世事心膽寒

他在〈南方〉一曲中唱過:「夜半緊張/我想起南方…」但身在南方,夜半就真的不再緊張?我問起他夜裡喝酒的事,當妻子和小孩都睡了,他就一個人寫歌、看書,療自己心裡未癒的傷。我在約訪時,跟他說《大佛普拉斯》的2個小人物,真是「無力鬥身輕」的代表,片尾曲〈有無〉則完美詮釋了那感慨,這歌的開頭是這樣唱的:「人生無定著/世事歹按算/反身的chance/有抑無…」

交工樂隊錄製唱片的菸樓,其實是林生祥創作夥伴鍾永豐家的。菸樓已成危樓,他帶我們前往時不斷提醒我們注意安全。
交工樂隊錄製唱片的菸樓,其實是林生祥創作夥伴鍾永豐家的。菸樓已成危樓,他帶我們前往時不斷提醒我們注意安全。

在菸樓,我們請他唱歌,他一首接一首,最後也唱了這歌,彷彿藉歌抒情,語氣低吟如說書,一個輕輕向天地和命運提問的故事。歌在室內迴盪,翻出了牆,在戶外都聽得一清二楚。也不奇怪,唱歌的時候,他就不累了,心裡久揉不散的瘀傷,彷彿被自己的音樂治癒。

林生祥小檔案:

  • 1971年:出生於美濃

  • 1994年:淡江大學交通管理學系畢業

  • 1998年:出版第一張專輯(觀子音樂坑)

  • 1999年:交工樂隊成立

  • 2000年:獲第一座金曲獎(目前累積8座)

  • 2001年:出版代表作《菊花夜行軍》(交工樂隊)

  • 2008年:女兒出生

  • 2016年:群眾募資出版《圍庄》雙概念專輯(生祥樂隊)

  • 2017年:於TICC舉辦《菊花夜行軍》15週年演唱會、獲電影音樂和電影歌曲2項金馬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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