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律師難忘的數字 邱顯智

站上法庭的邱顯智，是非典型的律師，他喜歡跟法官說故事，不習慣拿法條當武器。他既感性又很熱血，總能從底層庶民的悲歌裡，回聽自身的草根性。電影《正義辯護人》中，宋律師為了幫小老百姓辯護，被同僚恥笑成「把安穩的人生給一腳踹了」，邱顯智的處境也好不到哪去。

他參與多項義務辯護律師團：關廠工人案、洪仲丘案、鄭性澤案等，猶如站在風口浪尖，有人叫好，也有人放冷箭，還有人寄屍體照片給他，但是他仍不改其志。執業6年多，經手案件不勝其數，然而在腦海深處他始終忘不掉2組數字，那攸關纏訟多年的冤獄犯，到頭來，一個含恨而死，一個無罪定讞，成了邱顯智生命中刻骨銘心的記憶。

邱顯智跟我說了個笑話：「上次回母校台北大學演講，有學弟發問：『接這麼多免費案，不怕餓肚子嗎？』我碩論指導教授陳愛娥在一旁幫腔：『找對老婆就不會。』全場笑翻，哈哈哈哈哈。」他笑起來一連哈好幾次不喘氣，尾音抖又拔尖，就算未見其人，光聽笑聲就很有存在感。

常接義務案 愛講諧音字

7年前，邱顯智取得德國海德堡大學法學博士候選人資格，因指導教授猝逝、女兒出生，決定中斷博士論文，回國執業律師。頭幾年，他的當事人多是弱勢，而且是不收費的義務案。他在新竹市的房子是租來的，2個女兒年紀尚小，一家經濟多半靠老婆在竹科當法務經理支撐。

這天，是邱顯智在台中的新書座談會。開場前5分鐘，他匆匆入門，一面把凌亂的襯衫紮進牛仔褲，一面嘿嘿堆笑，胖碩身形把褲子繃得死緊，後腦杓翹出一撮亂髮，大概是搭高鐵在路上睡翻。怕彆扭的他，鮮少西裝革履，套件襯衫已是極限。

記得第一次打電話約訪，他在忙，幾分鐘後回訊：「等等偶。」我問可不可以去他竹崎老家採訪？他說：「我家粉鄉下。」總是沒正沒經搞笑，尤愛諧音字，國台語交雜的對白裡，「莉絲」遠比「律師」更常出現，好友張娟芬戲稱他是「鐵獅玉玲瓏」，當之無愧。

奇怪的是，這樣的人站上法庭，替小人物代言心內話，很能動情入戲，頓時就讓對峙的氣氛變得柔和。曾為同個事務所的律師劉繼蔚說：「他開庭不太紮實於法律分析，反而喜歡講故事，講得流暢自然、有感情又不做作，加上他苦民所苦的形象對案件很加分，不過也惹來爭議，有些法官不吃這套。」

為弱勢發聲 感性又濫情

41歲的邱顯智，不是掐著法條咄咄逼人的律師，有時緊張稍稍結巴，反倒像是替小老百姓的茫然下註腳，他說：「社會上有許多很實在但是很憨慢的人，沒辦法用言語向法官表達苦衷，而我就是這些弱勢者的舌頭。」

在鎂光燈加持下，邱顯智等人經手的關廠工人案、洪仲丘案、鄭性澤案，聲勢一個比一個浩大，他們儼然披上正義的袈裟，被形塑成「律師界的良心」。然而律師界素來低調，鮮少自我行銷，出風頭的下場是惹來「沽名釣譽」等譏刺。

另一副作用是沾染階級色彩。劉繼蔚提醒，有當事人在網路搜尋「免錢、律師」找上門來，所以不得不刻意迴避這種形象：「某種程度來說，會破壞市場，壓低專業價值，況且仍有許多律師提供義務協助。」

儘管如此，金牛座的邱顯智依然固執：「我清楚自己適合當什麼樣的律師，有人說我做義務案太辛苦，我很錯愕，雖說商務律師很好賺，但我就是做不下去，要看個性啦，哭哭。」我發覺他習慣把「哭哭」「眼淚噴出來」掛嘴邊。

他相當感性，沒有一般律師的嚴肅冰冷。關廠工人案勝訴當天，在法院外看見工運人士毛振飛老淚縱橫，他跟著哭。鄭性澤案重獲再審，他淚逼眼眶。8月底，越南籍外勞阮國非，因受不了工廠剝削而逃逸，最後被舉報在新竹縣偷車，與警方爆發衝突，身中九槍死亡。9月，阮國同來台料理兒子後事，阮家人抱著阮國非骨灰回國時，邱顯智和阮國同在出境大廳嚎啕相擁。我真沒看過這麼濫情的律師。

會不會太愛哭呀？他搔搔頭，難為情說：「我哭是因為看到別人先哭啦，毛振飛60幾歲哭成那樣，他為工人奮鬥了17、8年耶，好心酸喔。」呃，話才說完，他喉頭一緊，哽咽了：「阮國同那次是因為無法釐清真相，給人家一個交代，百感交集啦，阮這款農家子弟出身的，對別人感同身受卡簡單，若是連勝文就卡困難，哈哈哈哈，勝文躺著也中槍，我對不起你啦。」一溜煙，鐵獅玉玲瓏的招牌笑聲登場，幾滴眼淚卡在眼角，像心酸的目屎。

不畏懼權威 與軍方作對

邱顯智的母親告訴我，兒子很少哭，「唯一一次哭是伊讀小學，阮帶伊去廟會，阮被分散在不同桌呷飯，呷完後不小心走失，伊四處哭說找不到媽媽，足驚，伊細漢沒膽啦，沒想到大漢做律師居然敢幫洪仲丘跟軍方作對。」

他同情底層庶民，對威權卻白目不假辭色。在回顧洪仲丘案的文章裡，他提及馬英九在「25萬人凱道送仲丘」隔天拜會洪家，彼此狹路相逢，有人火速叮嚀他小心「死亡之握」，他大剌剌直言：「馬的無能與顢頇在洪案上表露無遺，我也不想跟他多說，嗆完馬之後，便轉身進屋。」另外，他幫鄭性澤聲請非常上訴，接連23次，都遭檢察總長黃世銘駁回，他反酸：「後來才知道，為什麼他沒空聲請非常上訴？因為他都在偷聽別人的電話。」

邱顯智出生於嘉義縣竹崎鄉金獅村，沿途沒有超商，三合院落入了夜，只聞蛙鳴和犬吠。當年他就讀的小學，班上有27人，如今新生入學僅剩2人。每天早上他要走1小時去上學，放學再走1小時回家，住在另一座山頭的同學，要走2小時。

從庶民個案 觀照到自身

父親是嘉農老師，母親是電子廠女工，他排行老大，底下有一個弟弟和妹妹。童年時分，每天跟隨阿公、阿嬤去果園噴農藥、摘龍眼，到了產季，樹上群聚著蜜蜂，他有一回被叮了42顆包。果園哺育著他，雙手雙腳觸碰過每一寸泥土，導致他與其他律師有了區別：他接地氣。

成為律師之後，他總能從草根庶民的個案觀照自身，「我可以理解阮國同的喪子之痛。阮國非從越南來台討生活，願望只是想幫家裡買一頭牛，我在故鄉也有好幾個叔叔，國中畢業就離家去台北，大家都一樣想改善家計啊，我們憑什麼歧視人家？」

考上嘉義高中的他，被大人期許當醫生，但他沒興趣，「生物實驗課，同學拿圖釘把蚯蚓割一半，或捏碎青蛙的精子放到顯微鏡下觀察，我驚嘎袂死，本能想欲落跑。」他狂讀翻譯小說，蹺課去二輪戲院看葉子媚、葉玉卿的三級片，偶然機緣下，看了電影《以父之名》大受震撼，故事講述一名北愛爾蘭人被刑求入獄，女律師協助辯護，最後無罪釋放，「燈光亮起來時，同學看我臉上兩行熱淚居然笑我：『你中猴喔？』」

這階段也是他的政治啟蒙，「嘉義一直是黨外民主聖地，每到選前最後一夜萬人空巷，我心裡好激動。我常騎腳踏車去中央噴水池，聽陳水扁、謝長廷、李鴻禧等人的演講，愈聽愈認同民主的理念。」

理念很遠，現實很窘。他鬼混3年落了榜，回老家摘龍眼，父母沒苛責，阿嬤說：「若是袂曉讀冊，返來逗做無要緊。」2個月後決心重考，並在父親慫恿下報考警大，沒料到全考上，最後選讀中興大學（現台北大學）法律系，讀完碩士，便遠赴德國海德堡大學深造。

執業多年，結了婚，生了小孩，卻買不起房子，「我讀小一時，爸爸在靠近嘉義市區一帶買了房子，我大女兒今年讀小一，我竟沒有能力買房。」除了房價飆漲，主要是他沒有認真「賺大錢」，折騰在大大小小的義務案，「俗話說夫妻要同心，不然會離婚耶。我老婆（黃琬婷）沒有一定要過好日子，她很仗義，二女兒出生那時，爆發洪仲丘案，我想待在坐月子中心陪老婆，可是她一直趕我去幫洪仲丘家人。」

好怪，感覺你對財富沒欲望？「阮阿嬤做紅龜粿、摘竹筍一定會分送鄰居，她很願意付出，這一點可能有影響到我，而且村子裡一家商店也沒有，欲錢衝啥？人人物欲都很低啊。」

遭私訊恐嚇 收到屍體照

6年前，父親腦癌開刀，手術後，他常開車載父親去法院看他開庭，回程的路上，父親疲倦睡去，其實他心底好渴望能獲得父親的認同，哪怕隻言片語。終於有一回，聽完鄭性澤案開庭，父親主動開口：「太可憐了，這個要救他出來，你做得不錯。」他點頭答應，2人在尷尬中望著遠方的夕陽，他說這應該是爸爸最露骨的鼓勵。

站在風口浪尖，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明刀暗劍。「幫鄭性澤辯護時，很多人傳訊恐嚇我不要為虎作倀，還寄屍體照片給我和老婆。」2006年，最高法院宣判鄭性澤死刑定讞，2016年重獲再審，今年10月再審終結，改判無罪，11月，檢察官未上訴，無罪確定。「法官宣判前說：『萬一結果不如預期請不要喧嘩，我緊張到差點昏倒。』案子糾纏好久，總算塵埃落定。」

有沒有最挫敗的案子？他臉色黯淡下來，說是劉炎國，「這個真的、真的非常、覺得、作為一個律師、很無助啦，懷疑自己沒辦法執業了。」他突然口吃，喉嚨像吞進一把熱沙，「洪案一審宣判不如預期，打擊超大，但我還是一一打電話安慰律師團成員，但劉炎國那次，我連打電話的力氣都沒有。幸好我在鄉村長大，個性樂天，不然早就得憂鬱症。」

1997年，劉炎國搶劫賭場，爭執中擊斃一名賭客，逃逸時聽見屋內又傳來另一聲槍響，隔天看報才知道現場死了2個人，吳姓同夥向他坦承是自己所為。司法審判關鍵在於第2名被害人是誰所殺？目擊證人指認是吳姓被告，最後判決是劉炎國殺害2人，被判死刑，吳姓被告20年有期徒刑。

劉炎國被關在台中看守所等死，一關17年，罹患嚴重恐慌症及強迫症，在牢裡會反覆擦地板，沒有人敢跟他同住、幫他剃髮，除了鄭性澤。

被抨擊無恥 參選慘落敗

2014年4月29日，這天是邱顯智生日，他帶著非常上訴狀律見劉炎國，在場的還有另一名死刑犯鄭性澤，3人相談甚歡，結束後，劉炎國說：「真抱歉在這裡沒辦法準備生日禮物給你。」他客氣道謝，約好「下次再見」。6小時後，法務部長批准死刑令，劉炎國被槍決，那一句再見成了永別，也成了邱顯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死刑冤錯跟有期或無期的冤錯不太一樣，因為受刑人可能會死，假設有冤，人死也不能復生。就像江國慶，檢、審雙方最後認定無罪申請再審，法官判無罪，但是他已經死了，問題在這裡。至於窮凶惡極的人，應該判終身監禁不得假釋。」

束手無策的事不止如此。去年，他代表時代力量參選新竹市立委，標榜司法與國會改革，一新耳目卻仍不敵落敗。「國、民二黨的網軍排山倒海在臉書攻擊我卑鄙骯髒、無恥下流，我忍不住懷疑真的是在說我嗎？」

政治說穿了，不就是各懷鬼胎在檯面下利益交換？他搖搖頭：「政治不該這樣，否則還有什麼不能交換？」以政治獻金來看，邱顯智的對手柯建銘一共獲得5,100多萬元，一半來自營利事業，而他因為鮮明勞方色彩，只獲得了972萬元。

「在德國競選，人民主要透過無線電視收聽政見，每位競選人有平等曝光條件，反觀新竹中選會舉辦的公辯會只有一場，選民都不認識了，如何投票？一個大型看板每個月要2萬多元，選前1個月，放20個就要50萬元，可是對手的看板起碼2、300個耶！所以啊，我只能站在路口猛揮手或去追垃圾車。」

生日差一天 永遠的遺憾

電影《正義辯護人》裡，宋佑碩律師在大財團案與國安冤案間，選擇了後者，被同僚恥笑成「把安穩的人生給一腳踹了」，他轉念想起被嚴刑拷打成赤色分子的朴鎮宇說的話：「即使岩石再堅硬，也是死的，雞蛋再脆弱，也是活的。岩石最終會碎成細沙，而雞蛋終究會孵化，可以越過岩石。」

說到孵化，邱顯智恐怕快樂不起來。劉炎國的生日是428，隔天是他的忌日，同時也是邱顯智的生日。2人孵化在這世界的時間，只差1天。槍決後，邱顯智只要過生日，腦海裡總會浮現此人惜別的身影。

菜鳥律師生涯的階段，2個因緣相識的朋友，一個含恨而死，一個無罪定讞，經歷大悲又大喜，像搭雲霄飛車。我問邱顯智，記得鄭性澤當初在看守所的編號嗎？他下意識背出口：「2008。」這又是另一組，他這輩子再也不敢遺忘的數字。

邱顯智小檔案

1976年生，嘉義縣人。中興大學（今台北大學）法律學士、碩士，德國海德堡大學法學碩士、博士候選人。2011年起，參與多項重大義務律師團：全國關廠工人案、洪仲丘案、大埔丟鞋案、太陽花學運案、鄭性澤案等，曾擔任台灣人權促進會會長。著有散文集《我袂放你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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