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愛情不必萬歲 郭強生

郭強生在家中受訪,父親在同棟另一樓層生活。房子歷經家人離散,家的定義也不斷流動,他說:「這個家對我還是非常重要,不容破壞。」
郭強生在家中受訪,父親在同棟另一樓層生活。房子歷經家人離散,家的定義也不斷流動,他說:「這個家對我還是非常重要,不容破壞。」

郭強生56歲了。

50歲時,他在專欄袒露傷痕:初戀情人自殺,母親和哥哥過世,一度以為能共組家庭的情人也離開了,家裡剩下他和90歲的失智父親。他看著父親,好像看見自己。但父親尚有兒子照護,自己呢?因為愛情的突然失落,開始想像一個人的老後。

他在課堂上播《愛情萬歲》給學生看,片名如信仰,結尾卻很孤單。他寫一本小說和自己對話,喪偶的、迷失的,都是自己的分身。他說,看了這麼多,知道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愛情不必萬歲,只要有創作陪伴。

那是一門開給大二生修的課,白板前方拉下投影布幕,播放著蔡明亮的《愛情萬歲》,講台上站的人是小說家郭強生,為年輕學子講述李康生如何偷吻陳昭榮,這2個男人又如何與楊貴媚對照。鏡頭下的城市與人都疏離,楊貴媚最後在施工中的大安森林公園椅上哭了7分鐘,郭強生冷靜地分析她的眼淚和停頓。我想起初訪時,他跟我們說,其實很想,徹底斷一次理智線。

向家人出櫃 卻被當殘障

他披著圍巾,儀容齊整接近一絲不苟,樣子就像鐵達尼號將沉沒時,拒絕穿上救生衣,強調自己要優雅死去的老士紳。下課鐘響,我們借用教室補訪,我說:「《愛情萬歲》1994年上映,那年你正好30歲。」郭強生聽了,語氣忽然也年輕起來,說:「對吔!」

郭強生現於台北教育大學授課。過去也曾受楊牧之邀,協助東華大學創立「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
郭強生現於台北教育大學授課。過去也曾受楊牧之邀,協助東華大學創立「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

那一年,郭強生在紐約念博士,我原先也只是想問:「在電影中看到的那年台北,你會感覺陌生嗎?」怎料他已跌入回憶中,說人生最好的時光也就是那時了:「一切的苦難都還沒發生,一切的破碎都還沒發生。」隔年,他向家人出櫃,父親的第一個反應是:「你為什麼要說出來?」母親說:「我和你爸決定,就把你當作殘障,我們有一個殘障的兒子,只能這樣了。」

三十而立,然他31歲就殘障了。那彷彿是一個分水嶺,在那之前,郭強生是人生勝利組,考上台大外文系,畢業即進入明道中學教書,23歲出第一本書,「賣得超好的,我自己都莫名其妙。」拿了版稅正好出國,從海外投2個劇本回台灣,又獲《中國時報》和文建會文學獎首獎,「4、50萬元吔。碩士還沒念完就得到這2個大獎,那就博士再念一下囉。」他說得像人生要風得風,怎料風向說轉就轉,且是急轉直下。

然而這一切他幾乎從未說過,直到2015年,他在報上寫著一週一次的專欄連載,從三少四壯的過去,一路寫到初老的當下;過年前還藉文想念著2002年過世的母親,年後就寫到了大年初六因病過世的哥哥。

郭強生拿出父親為母親作的畫。這畫曾一度遺失,遺憾之情也被寫進他的書裡。
郭強生拿出父親為母親作的畫。這畫曾一度遺失,遺憾之情也被寫進他的書裡。

五十而知天命,剛滿50這一年,郭強生知道了自己已成為這家庭最後的兒子,未來極可能是一個人的老後。初老者照顧9旬父,簡直像在預演自己的未來。他發明菜色,給無力咀嚼的父親吃;過往常外食,如今強迫自己回家吃飯;與看護磨合鬥法,直至必須求助精神科,最後有感而發寫下:「那是我未來的處境嗎?以後誰來跟我說話?」書裡沒有回答,我就再問一次,他說:「寫作啊。我跟誰對話?我可以跟自己對話。」

所以在56歲這年,交出了小說新作《尋琴者》,創造出2個壯年之後的男人,和自己對話。那就像影分身術,是他自己的投射,一個鰥夫,正設法處理過世妻子留下的音樂教室;一個調音師,多年來受縛於年輕時一段未明的曖昧,愛情沒有萬歲,反而早夭。2人於是結伴同行,一路如公路電影探索,「有沒有轉折的可能?」他對我們解釋小說,聽起來卻像在問自己問題。沒有什麼故事比誠實的人生更精彩,他也算是把自己的人生揉進小說裡了。

年輕時,他寫17歲的校園故事,青澀明亮,「是之後再寫不出來的。」去了美國又回來,他寫漂流的同志與省籍認同,「我雖是外省人,誰又敢說我不是台灣人?」50歲,寫大量告別,每一記重擊都留下瘀傷,那年的寫作情境是這樣的:「太痛苦,太多的事情了。我只用這件事做為最後的測試:我如果一個禮拜還能寫出一千字,表示還可以。如果真的寫不出來,就代表我要看病了,我要放手了,不應該再撐下去。」

稚氣美型男 渴尋一個家

寫作成為一種試紙,確認自己還未瓦解,雖然仍渴望瓦解,渴望喝到爛醉,醉成屍體。除此之外,他也說自己一向透過寫作,捕捉當下的生命情境。那麼56歲的他,又捕捉到什麼?

是「老」嗎?我問他對「老」的想像是什麼?會去規劃老後的生活嗎?關於老,他曾自述:「就是回家。」和他同期出道的作家張曼娟問他:「郭爸爸就是你回家的路對吧?」他答是,但父親自己都成了抗拒「回家」的人:「我爸爸很奇怪,媽媽過世後,他就不喜歡待在畫室。」因為那裡頭有為太太作畫的回憶?「你叫我怎麼去理解這種心情?他不想再碰觸,是希望保持原來一家人的樣子?物是人非了…」郭強生也帶我們參觀畫室,時光堆出灰塵,擁擠如回憶,他自承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1993年郭強生(右)編導舞台劇《非關男女》,此劇集合了作家張曼娟(左)、作家蔡詩萍和漫畫家蕭言中,創下票房佳績。(聯合知識庫)
1993年郭強生(右)編導舞台劇《非關男女》,此劇集合了作家張曼娟(左)、作家蔡詩萍和漫畫家蕭言中,創下票房佳績。(聯合知識庫)

那麼是「死亡」嗎?小說開始第2頁,就死了一個女人,留下無力處置的空間,如郭強生被母親叮嚀不能賣掉的老家。家裡變成一個遺跡,會對你產生壓力嗎?他又否認了,說:「這很像一個小廟,裡頭都供奉著這些小小的供品。它們都看著我。我沒有家族,可是我有這些東西。」

被大風浪打過的小說家,不斷跟我們說,人生無從規劃,悲傷是健康的,「我現在只需要一個能交代後事跟遺囑執行的人就好了。」簡直要變成勵志作家,而且很在意形象,有時話講到一半意識到姿勢不夠端正,立即中斷,說:「我不該腆著肚子坐,我該坐好,這樣看起來很像彌勒佛,要坐直一點。太懶散了。」

我們側訪作家張曼娟,她形容郭強生:「是美型男,所以有點偶像包袱嘛。他一直有種孩子氣,但這幾年面對生命很大的轉折,也成熟、柔軟了。」作家彭樹君則形容他貼心,會為她過生日和婦女節,「為了回報他,我也會為他過兒童節。」

「然而郭強生的本質是孤獨的,他是同志,卻很難在同志圈找到同類,因為他要的是更精神性的歸屬,他在尋找的其實並不是一個愛人,而是一個家。但在浮花浪蕊的世界裡,這樣的追尋太難了。」彭樹君說。

古典不逢時 愛情是死穴

談到孤獨,有個畫面是,初訪後他約一群晚輩作家吃飯,席間不知為何談到了現下追的變裝皇后實境秀,他全不懂,幾乎要露出落寞神情,自嘲:「我LKK了。」飯飽後,他又邀大家去酒吧,我想起採訪時他說:「我去的都是很老式的地方,一定有卡啦OK。酒是配菜,我還是想接觸不同的人…報上名字他也不知道我是誰…」說得彷彿渴望自固有身分中逃脫。

2004年,郭強生(左)再度執導《慾望街車》,找來同期出道的作家吳淡如(右)演出女主角白蘭琪。作家陳夏民說,這個決定一度受到質疑,但其實吳淡如非常適合,郭強生找演員的眼光非常準。(聯合知識庫)
2004年,郭強生(左)再度執導《慾望街車》,找來同期出道的作家吳淡如(右)演出女主角白蘭琪。作家陳夏民說,這個決定一度受到質疑,但其實吳淡如非常適合,郭強生找演員的眼光非常準。(聯合知識庫)

唯一的死穴,果然還是愛情,但他已認為愛情不必萬歲,留下的夠寫小說就好。郭強生和我們分享前任的事,2人交往3年多,「在很古老的那種網頁交友時期,大家還會PO很多自己的日記啊,寫信寫很久才見面…」老派地相識相戀後,相處也是淡淡然,「我們不用講什麼,居家的節奏就出來了。我那時候還在花蓮教書,每個禮拜回來3、4天。他如果有空,我下火車他就在等我啊。回到房間,他就會自動收東西,幫我把花蓮帶回來的衣服拿去洗,去吃個宵夜。很日常的,就是很自然。」

但等不到同婚通過,移情別戀的情人用LINE和他分手,就在哥哥離世的2個月前。惡耗總是從手機傳來,他再也不接電話。出了新書,會傳訊跟他說?「不會。」放下了?「不會放下,永遠會在那邊。」就像分手後2年,他仍將對方的浴巾掛在陽台。

我問他:還會覺得愛情是必需品嗎?他說:「愛情很重要啊,但好像也不是大家講的那個東西…」穿插許多沉默,「你說要有另一個人百分百契合、共鳴…很難。對…但是我不會…嗯…要怎麼說…大概在不同的階段了吧…看得太多了…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2個人是完全不同的體驗,要找到適合的對手,要能四手聯彈,像我這麼古典的人在這個時代,愈來愈難了吧…我甚至(曾經)有個念頭是,我應該趕快自殺,這樣我哥哥就不能逃避照顧我爸媽的責任,甚至我會覺得說,也許我父母需要的是像我哥哥那樣的兒子,而不是像我這樣一個敏感的…」

想斷理智線 從困境跳脫

情人走後,他全心投入教學。曾在大學修過他課的作家陳夏民說,他非常照顧學生,「有一年畢業公演,郭強生負責指導英語組的部分,後來就傳出他只照顧英語組的學生。他和我聊到這件事,就哽咽了,說他其實對所有學生都很照顧。那一次,我就感受到,他其實很細膩,很感性。但他很拘謹,你要跟他很熟,才能看到那一面。」

2年前,郭強生(左)重新出版處女作《作伴》,在咖啡廳舉辦「新書彈唱會」,和歌手謝至平(右)合作演出。(陳夏民提供)
2年前,郭強生(左)重新出版處女作《作伴》,在咖啡廳舉辦「新書彈唱會」,和歌手謝至平(右)合作演出。(陳夏民提供)

但再如何細膩感性,逝者不可追,變心的人也追不回,他繼續教書,同時寫作,「不規劃,也不強迫自己一天寫多少…我們20歲,30歲,40歲做了很多努力,但都只是在履行社會的很多合約而已,你的生命其實不是你的生命。我覺得40歲前的生命很多腳本,什麼幸福的指標啊,成功的定義;反而5、60歲之後,很多人不在乎你要幹什麼。我覺得很好。」真正是隨心所欲了。

就像他也可以很自由地,讓小說裡的角色突然崩潰,拿起榔頭往鋼琴砸去。我好奇於那樣的安排,他反問我:「難道你沒有過那樣經驗,就是離那個最後的爆點這麼的近?英文叫snap,理智斷線。我知道那個感覺。所以我覺得如果真的讓我snap一次,那也蠻好的吧。」所以你有很近、很近過嗎?他說:「我沒有經歷過,所以會去想像,留下了在創作中可以表現的東西。那snap不是完全的瘋掉,是從長久的迷霧或困境當中跳脫出來。」

採訪到一半,郭強生到自家陽台抽菸透氣。爸爸常去的醫院,從這裡就能看到招牌。
採訪到一半,郭強生到自家陽台抽菸透氣。爸爸常去的醫院,從這裡就能看到招牌。

所以,怎樣可以完全的snap?喝酒嗎?他說,從不一個人在家喝酒。去外面喝呢?「也得適可而止,要能自己回家。」在陽台抽菸,抬頭就能看見他定期帶父親回診的醫院,他笑著如是說:「畢竟這個年紀,也沒人要撿屍了。」

★鏡週刊關心您:抽菸有害身心健康。


更多鏡週刊報導
【郭強生番外篇】把日記寫成連載小說 郭強生出書大賣被批「住集中營」
【郭強生番外篇】教學嚴厲出了名 但如櫻花油網終生保固
【一鏡到底】江湖已老 竹聯幫元老柳茂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