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奇摩新聞 【一鏡到底】時間的祕密 林懷民
林懷民去年年底出了車禍，粉碎性骨折，此後，所有蹦蹦跳跳的事皆不能做。藝文圈傳言他童年時家人請人幫他批命，算命的說他70歲會有大厄。那意外是否化去一劫？「錯啦，時候還沒到，是72歲。」
是預言？還是妄言？他平常心看待，腿傷了，就躺著編舞，「是幸福還是詛咒？你怎麼看都可以。反正過日子就是我知道我沒有遲到，把事情做完，我可以放假，可以上網看《金星秀》、看《鏡週刊》，我就很開心了。」
林懷民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光束投放舞台上，方塊字紛紛落下，如暴雨，如落石。舞者在光影之中翻滾、跳躍和奔跑，方塊字從有意義到無意義，從文字到圖像，2D的影像與3D的舞蹈，空間層層疊疊，虛虛實實，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關於島嶼》全球首演前79天，林懷民與舞團在淡水雲門劇場排練，「現在舞台上這群舞者是烏合之眾，我不要他們的臉太清楚，剛剛那個太光明，太像童子軍露營了。」他坐在暗處下達指令，語調果斷而明確，在劇場的宇宙裡，這個70歲的男人是絕對的造物主。
《關於島嶼》影像設計為周東彥（右），吟唱是今年以《椏幹》獲金曲年度專輯的桑布伊（左），皆為台灣新一代創作者，林懷民（中）笑說：「老人家歇歇腿，讓年輕人站起來。」 《關於島嶼》影像設計為周東彥，舞者在文字的暴雨中翻滾、跳躍，舞台效果強烈。
舞者退場，造物主要技術人員調出某段投影，指示投放轉速要稍微快些，他身邊坐著一個娃娃臉年輕人抗辯著：「那樣留白和呼吸就沒有了！」娃娃臉是日前以《你找什麼》入圍金馬獎紀錄片的周東彥，他是該舞作的影像設計。我在一旁聽著，不禁為他捏了一把冷汗，「你不知道你旁邊這位先生在排演場上……很凶嗎？」
我現在在雲門就做種樹跟養孩子二件事。
林懷民爆烈脾氣和優雅舞作一樣出名，早年，有一次他進排演場，見舞者暖身不足，大怒：「你們既然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那我也不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了！」語畢，拳頭往玻璃桌一搥，血流如注，眾人連忙上前止血，他還要繼續罵，罵完，一個人攔計程車去醫院。後來雲門舞者開會決定劇場禁菸，但林老師除外，因為林老師抽菸，大家就少挨罵。
他菸癮極大，一天至少一包菸，彩排中場休息，我們陪他到戶外抽菸聊天，舞台造物主一放風，親切如歐吉桑，他稱自己是《鏡週刊》忠實讀者，採訪當日恰巧白凜報導見刊，他好奇追問內幕，又問我們看了楊德昌《一一》沒有，說電影好看得不得了啊！一旁有民眾認出是他，前來合照，他笑咪咪地推辭：「歹勢，今日沒化妝捏。」
2008年，八里排練場大火，雲門獲來自老百姓與企業逾四千筆捐款，共計3億7738萬元，支持舞團重建新家，堪稱華人世界有史以來，民間對非營利文化事業最大的投資。兩年前，雲門新家在淡水落成，他知道我們是第一次來，興奮地帶我們指認周遭花草樹木，說將來要在屋簷上種爬藤植物，「我現在在雲門就做種樹跟養孩子二件事。」
除了周東彥，《關於島嶼》服裝設計是詹朴，吟唱是今年以《椏幹》獲金曲年度專輯的桑布伊，皆為台灣新一代創作者，他說是「老人家歇歇腿，讓年輕人站起來」。我們問他剛剛跟周東彥講話怎麼有點哄的意思，怎麼改了脾氣？「我沒有哄他，我只是溫和跟他講話。年紀大了，當然喜歡有才氣、聰明的小朋友。」他說：「雲門是台灣第一個職業團體，至今還是台灣唯一的全職舞團，證明台灣不容易長東西，我得把這個地方拿出來，讓年輕人有舞台。」
講到台灣近況，親切的歐吉桑板起面孔，憂慮得不得了：「以前我覺得我們可以改變，今天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好不容易努力了半天，但雄三飛彈會誤發、815會全國停電，這個不應該發生啊！我始終覺得那個小孩在玩電動，誤觸開砲鍵的人後來怎麼了？你們去追啊！你們週刊不是很會嗎？」
你不知影做台灣郎的長子長孫壓力有多大。
滴答滴答，時間不站在台灣這邊了，他憂心忡忡。翻閱舊日訪問，10年前、20年前、30年前，舞蹈造物主永遠在發愁，憂慮已然變成他的生命基調，於是不免要問他會覺得名字是一個咒語嗎？懷民、懷民，做人始終懷國憂民？他用台灣話回答：「你不知影做台灣郎的長子長孫壓力有多大。」父親林金生是首任嘉義縣長，亦當過交通和內政部長、考試院副院長，他說自幼父親便灌輸他是大哥要照顧弟弟妹妹，老家門口有一盞路燈，每晚有一個中學生站街燈下讀書 ，「我爸爸看我老是不順眼，說別人的後生抵遐讀冊，後擺這款的囝仔是你要照顧欸。我聽了起肖，我才國中欸。」
林懷民幼年（左1）與父親林金生（右2）、母親林鄭翩翩（左2）、弟弟妹妹合影。（雲門提供） 林懷民小時候看了芭蕾舞電影《紅菱豔》就愛上舞蹈。（雲門提供）
他5歲看電影《紅菱豔》愛上跳舞，14歲寫小說，投稿領到第一筆稿費，立刻拿去報名學跳舞，「我喜歡跳舞和寫作，平常住校，天高皇帝遠，倒也相安無事，最痛苦是寒暑假，我天天在家寫小說，父親回來了，我家歐巴桑會通風報信說你爸回來了，我會把抽屜打開，稿紙嘩啦嘩啦滑進去，把數學課本拿起來。我父親不是反對跳舞和寫作，而是跟台大抵觸的都不可以。」
書香世家的長子長孫出國學跳舞，穿緊身衣在大庭廣眾下獻藝，來自家庭的壓力應該很大吧？他說得雲淡風輕，說：「至少爸爸媽媽後來很高興。」他跟著雲門世界各處流浪，至今仍帶著爸爸媽媽的照片，下榻旅館第一件事即是找地方把照片擺好。
我們要下鄉，要演給老百姓，服務社會，服務基層。
年輕藝術家創辦舞團是何等浪漫的事，但從這個政治人物的長男嘴巴說起來，卻像是選舉政見發表，「26歲成立雲門，我們要下鄉，我們要演給老百姓，服務社會、服務基層。」23歲學跳現代舞，深知自己完全沒希望，單純只是想把一群愛跳舞的舞者們兜起來，成為一個團體，兩三年後自己就可以交棒，讓他們去編，時間滴答滴答走著，結果他一做就是44年。
翻閱舊日訪問，他從創立雲門第3年就喊著要交棒，鄭淑姬、吳興國、羅曼菲、伍國柱、布拉瑞揚、許芳宜，舞者來來去去，他卻還在第一線。早年，他與舞者年紀相去不遠，是大哥哥帶弟弟妹妹跳舞，隨後變成叔叔帶姪子，至今那年紀的差距已經是爺爺帶孫子了，可會覺得感慨？「老了，比較累了，罵人都需要精力的。」他淡然回答：「以前是什麼人做不好，我飛槍就飛過去了，但知道事情不是這樣運作的，今天什麼人做不好，我可能三天後會問他最近好嗎？因為平時一個好好的人突然跳不好，不是心情不好，就是身體不好。所以我一天到晚問他們還好嗎？」
《流浪者之歌》洋溢亞洲意象，卻又超越亞洲，予人普世的安慰。（游輝弘攝影 ，雲門提供） 林懷民於雲門創團首演夜演出《盲》。（雲門提供）
這是真的，雲門舞者誰父親身體有病痛，誰的女兒今年上小學，每天哭著不肯去學校，他記得清清楚楚。周東彥說每次開會前後，林老師總會問他愛情有著落沒有，愛情萬歲了沒有？
編舞家一天到晚對舞者噓寒問暖，但自己並不怎麼好。去年冬天，他在紅樹林捷運站外發生車禍，粉碎性骨折，「12月18日，黃昏，那時候已經很黑了，我要很努力地看，看有沒有車子過來，但我走三步就被幹掉了。我不好，我是黑色的衣服，他也不好，他是黑色的休旅車，他沒有開燈。我恨我自己這麼小心，幹嘛站在那裡多看兩三分，如果看到斑馬線，直接走過就沒事了。」他啞著菸嗓回答：「我的膝蓋和脛骨都斷了，腳天天痛著。我不能跪，也不能做弓箭步，蹦來蹦去的事情都不能做了，我的狀況學名是粉碎性骨折，但醫生說我這是粉末性骨折。」
我抽菸就是不想待在那裡，想到另外的地方去。
雲門周遭的工作人員問了一輪，都說林老師已經跳脫宇宙運行，永遠不生病，永遠不喊累，但車禍後已有疲態，我們隨他在園區走動，見他步履蹣跚，原來舞蹈造物主只是肉身凡胎，也會老，也會累。
藝文圈傳聞，林懷民父親請人幫他批命，說他70歲有大厄。問莫非車禍化去一劫？「錯啦。」以為他要否認傳言怪力亂神，誰知他話鋒一轉，說幫他批命的並非父親，而是婆媽一類的女性長輩，「時候還沒到，是72歲。」預言還不止一個：1989年他去印度菩提迦耶，隨手布施零錢給行乞之人，這人帶他去見一上師，上師預言他日後會很有名。他說我已經很有名啦！但上師搖頭說，他日後成就不僅於此。上師猜中他半生風光，但也埋下72歲劫難的伏筆。
是江湖術士的妄言？還是宇宙神祕力量？滴答滴答，時間即將揭開它的祕密，但他處之泰然，「命運說我幾歲要死，我一定說好，不會說no。」他回答這一題，完全沒有遲疑：「如果早走也沒有不好，只要不要走到要麻煩別人做這個、做那個，就好了。」時間分分秒秒流逝，編舞家只擔心事情做不完，3天後，他將去中國為《稻禾》巡演做宣傳，整個10月，他們會如同流浪戲班在北京、上海獻藝，回來隔一週就進國家戲劇院為《關於島嶼》做準備，台灣演完，換海外巡演，地球繞一圈回來，明年又過了一半了。
看似哪裡都去了，但也什麼地方都沒去，「出國老是在講自己，一個《稻禾》講一萬遍。」說著說著抽起菸來，「我一直都很無聊。別人問我抽菸，我說我抽菸的時候就是不想待在那裡，想到另外的地方去。」是的，我們的問題太無聊了，他想結束訪問了，只好勸他休息。
1989年雲門中場休息，他去紐約、去印度、去峇里島，回來創作了《流浪者之歌》《九歌》，多好！「應該要吧，但我腿壞了，怎麼take a break呢？我希望可以去北海道看丹頂鶴、想回印度，但轉念想，不去也無所謂。我只想待在家。」你相信旅行的力量，創「流浪者計畫」鼓勵年輕人出走，但你哪裡都去不了…聽我們這樣說，他恨恨地說了聲：「媽的。」
話題繞到一個悲慘的境界，不如聊聊世上還有什麼能讓你快樂的？「沒有欸……」他岔開話題，講著講著他又跳回來，喜孜孜地說：「突然間沒有行程，我會很快樂，我會打電話問真的沒事嗎？把事情做完開心，能到7-11很開心，我兩三個月才能去一次，去買菸，買一瓶小飲料。做跟平常不一樣的事。」
我信用卡還小心翼翼對了3次，深怕弄錯。
他說最近最快樂的事，是舞團佛堂需要供桌，他學會上網Google，在桃園買了二手桌子，得意的不得了，「我信用卡還小心翼翼對了3次，深怕弄錯。」
輝煌的成就把他壓得動彈不得，故而平板電腦變成是他面對世界的唯一一扇窗，「我們出去巡演好幾個月，以前我都會帶書出去晚上看，現在我都是帶iPad，在YouTube看長片，看《瑯琊榜》、看韓劇《偽裝者》《信號》，好好看喔。」他說自己從不失眠，躺下去轟一聲就睡著，人生最大的問題是不肯早睡，疲倦的男人講到學會的新把戲，臉上總算流露了少年的神采，生命的預言對他不成問題，「是幸福還是詛咒？你怎麼看都可以。反正過日子就是我知道我沒有遲到，把事情做完，我可以放假，可以上網看《金星秀》、看《鏡週刊》，我就很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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