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用繪本說再見 幸佳慧

幸佳慧的內心住著一個小孩,那是童書作家林格倫(Astrid Lindgren)創造的長襪皮皮,時常嘰嘰呱呱地對她抱怨世界的不公義。這讓她談自己30歲前的人生,也是氣噗噗的,生氣,是求知與創作的動力。

身為兒童文學博士,她長年關注社會議題、兒童權益,繪本新作《蝴蝶朵朵》,以性侵為題材,期待讓繪本裡溫柔的顏色,透入那些黑暗的角落。

然而去年檢查出癌症,一系列的座談活動、新書發表會只能取消,但她仍關心這世界,接受我們的專訪。

朵朵是個快樂的女孩,她喜歡拉著裙子跟蝴蝶一起飛舞,可是,自從跟著媽媽住進叔叔家,「叔叔常喝酒,喝到半夜才回家,要是早上他不舒服,他就叫馬麻先去擺攤做生意,叔叔說:『有蝴蝶公主在家陪我,頭痛很快就好了,看小蝴蝶飛高高,叔叔就有精神了。』」但是,朵朵的夢裡出現怪獸了。

幸佳慧小檔案

  • 出生:1973年生於台南

  • 學歷: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英國薩里大學碩士、英國新堡大學兒童文學博士

  • 作品:著有《掉進兔子洞》《親子共熬一鍋故事湯》《用繪本跟孩子談重要的事》等;繪本作品《大鬼小鬼圖書館》《親愛的》《希望小提琴》等

  • 獲獎:曾獲金鼎獎、國家文藝基金會文學創作獎

幸佳慧把繪本翻到叔叔陪朵朵玩遊戲、洗澡的一頁,原本像蝴蝶翅膀充滿色彩的圖案,一下子變得灰白,夢裡那頭怪獸,追著朵朵,她經常三更半夜醒來,朵朵不笑了。

寫性侵繪本 是因為生氣了

《蝴蝶朵朵》是台灣第一本以性侵為題材的兒童繪本。46歲的作者幸佳慧是英國新堡大學兒童文學博士,是致力於童書創作、研究、翻譯、閱讀推廣的童書工作者。她的著作《用繪本跟孩子談重要的事》,以國外繪本範例讓父母懂得如何與孩子談公民精神以及土地、環境、性別、戰爭等生硬的社會議題。

「《蝴蝶朵朵》才出版3個禮拜,我就已經收到讀者的來信,說他們就是故事裡的主角、有類似的經驗,有的走過來了,有的還走不出來,說那還是最深的痛。」她說著說著就流淚了,問她寫故事也哭嗎?「對呀,寫一寫鍵盤上都是(淚)水。」故事來自於台灣層出不窮的性侵新聞。

幸佳慧(左)將《蝴蝶朵朵》故事寫好後,隨即邀請陳潔皓(中)、徐思寧(右)夫婦繪圖,透過長時間的討論,讓繪本處處細膩。
幸佳慧(左)將《蝴蝶朵朵》故事寫好後,隨即邀請陳潔皓(中)、徐思寧(右)夫婦繪圖,透過長時間的討論,讓繪本處處細膩。

寫下這則故事,是因為生氣。「我當時想寫一本給大人看,為兒童人權而閱讀的書。」然而關於性侵,她找不到任何一本中文繪本可以舉例,「我那時候很悵然,常常這樣生氣,生完氣的隔天就想,那我來寫。」寫好故事後,隨即邀請藝術家陳潔皓、徐思寧夫婦繪圖。

陳潔皓童年曾遭奶媽全家性侵,長大才將一切說出來,在那之前,性侵是一則不能說也不准說的祕密。陳潔皓說:「我在畫母親與孩子的擁抱時陷入困難,無法揣摩母親的眼神如何感受孩子的那份痛苦。因為我的生命沒有這部分。跟幸佳慧討論時,她很願意傾聽我的事情,電話一講就是3個小時,除了老婆外,她是少數讓我覺得自己被接納的人。」

媽媽沒有講的 虎姑婆結局

幸佳慧說話總是氣噗噗的,有點童話式小孩子的那種氣噗噗。第一次聽童話故事,是3歲,那是傍晚家門口,媽媽唱起當時流行的兒童節目歌曲:「在好深好深的夜裡,會有虎姑婆…」該是溫馨的童年記憶,她氣噗噗地埋怨起來,「我媽媽沒告訴我故事的後半段,那個小女孩很勇敢打敗了虎姑婆。」對大人來說,說故事的作用,是要孩子乖巧聽話,但對幸佳慧來說,更重要的是勇敢,「故事是用來引導孩子思考的。」

「我一直覺得我的生命Delay(延遲),前面都是白活的。」如果人生是繪本,翻開幸佳慧成長的那一頁,是乖巧的白色。她是台南人,父母經營電器行,排行老三的她,是被全家取笑會被人騙走的乖小孩,姊姊叛逆、哥哥偷錢、弟弟玩火,都曾經被父母打過,只有她,乖到國小老師問全班誰沒被父母打過,只有她舉手。

童年時期的幸佳慧(右)。 (幸佳慧提供)
童年時期的幸佳慧(右)。 (幸佳慧提供)

那是體罰盛行的年代,成績不好的孩子被打是應該的,幸佳慧成績好,但標準也高,少不得被打,她說有一次國中模擬考考差了,被藤條打了21下,「屁股變成烏青肉餅。」她自覺被打應該,但隔天父母知道後怒火中燒,要她別去上課,打電話痛罵學校老師,還一度想提告,「我那時候才意識到,原來身體是不能被打的,這件事我覺知很慢,我爸爸媽媽還表現得比我好很多。」

山豬女孩 帶來的巨大衝擊

說到這邊,她想起那一次被老師打之後,班上有一位長得醜而被取笑為山豬的女孩,「她好酷喔,她就走到老師面前,說:『我不想被打。』那我就好捶心肝,我怎麼沒有像她一樣勇敢。」

佳慧重視兒童權益,關懷層面極廣。她期待自己的著作,能成為大人引導孩子思考的橋梁,也期待孩子能從中學習公民精神。
佳慧重視兒童權益,關懷層面極廣。她期待自己的著作,能成為大人引導孩子思考的橋梁,也期待孩子能從中學習公民精神。

乖小孩考上成功大學中文系,時值解嚴後,她開始了解台灣的政治事件,如鄭南榕自焚、陳文成命案,然而大學裡讀的是論語、詩經、訓詁,社會氛圍仍在作文要寫當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我開始懂什麼是戒嚴、解嚴?知道這些事情很憤怒,氣老師、氣爸爸、氣媽媽,為什麼很多事情都沒告訴我?為什麼這些大人這麼不負責任?教我們一些假的東西!」疑問與憤怒,讓這一頁的人生插圖,充滿了黑色與灰色的鐵網。

幸好在鐵網裡,有通往世界的洞。大學時,她到台北找姊姊玩,第一間誠品書店創立,引進大量國外童書,原本要找藝術書的她,不經意翻閱,一看入迷,自由奔放的繪本世界,像一個兔子洞,她是掉進去的愛麗絲。「哇賽!國外的書為什麼都長那樣?他們講童話故事,跟台灣人都不一樣,我後來就把家教存下來的錢,全部拿去買繪本。」大學畢業後,她讀成大藝術研究所,更把繪本藝術當成自己的碩士論文題目。

出了社會,她工作跟著興趣走,先在格林出版社當編輯,又去做明日報閱讀版記者,撰寫兒童文學的新聞。她說,那時讀過的童書越多,內心的疑惑反而加劇。「為什麼國外童書跟國內差別這麼大?我那時候就很好奇,想知道他們怎麼教育小孩?到底是什麼教壞我?。」

那些年的教育 要申請國賠

她把過去自己接受的教育,比喻為「需要申請國賠」。30歲決定到英國留學,讀兒童文學碩博士找答案,卻又遭到更多的衝擊。有一次參加研討會,她與學者們討論納粹在童書中反映的面向。「有學者問我,你們國家有沒有類似的事情?」她被問傻了,難以啟齒地說有,有白色恐怖。她模仿對方很有興致的語氣,「那你們有沒有相關的童書?」「沒有。」她語調難過,說那時的自己像愛麗絲喝了藥水變小,「被越問越小,只能回答不知道,那一次我就很生氣,覺得到底是誰把我教得這麼笨?為什麼我的國家沒有這些書?」回到家後,她氣到關起房門,砸東西罵髒話。罵完了,氣消了,就決定寫一本關於白色恐怖的繪本。

30歲遠赴英國留學,畫家朋友將幸佳慧遊歷莊園的照片,繪製成油畫。
30歲遠赴英國留學,畫家朋友將幸佳慧遊歷莊園的照片,繪製成油畫。

生氣成了創作的動力。於是,我們在《希望小提琴》裡,讀到白色恐怖受難者陳孟和,在綠島上透過一本家人寄來的樂器製作書,從垃圾堆中找材料,為甫出生的姪女製作小提琴的故事。此後,幸佳慧更關注各類社會議題,將生硬的概念,變化為柔軟的繪本。《天堂小孩》以三鶯部落阿美族孩子為視角,傳達居住正義;《透明的小孩》寫下無國籍移工兒童的處境。她更與李佳燕醫師共同關注過動症兒童的汙名化標籤、過度診斷與用藥問題,《親愛的大人:其實我沒有那麼壞,我只是靜不下來》裡,就描繪了10位過動兒的心思。

幸佳慧(中)與白色恐怖受難者陳孟和(右)訪談後,將他的生命故事寫成《希望小提琴》,紀錄歷史也傳達人權精神。(幸佳慧提供)
幸佳慧(中)與白色恐怖受難者陳孟和(右)訪談後,將他的生命故事寫成《希望小提琴》,紀錄歷史也傳達人權精神。(幸佳慧提供)

幸佳慧崇拜創造《長襪子皮皮》的瑞典童書作家林格倫(Astrid Lindgren)。「她不會去塑造小甜甜那樣很美的角色。」長襪皮皮沒爸爸媽媽,兩腳襪子穿不一樣,朝天鼻、雀斑臉、紅頭髮綁沖天炮,在歐洲是被歧視霸凌的孩子樣貌,林格倫讓醜女孩在繪本裡以自己的眼光看世界,成為全國風靡的人物。林格倫晚年低調,不但將收入捐出,當社會發生不公義的事時,「她只要一發聲,社會就開始動盪,法案會改變,那個黨也會敗選。」她說台灣童書作家給了大家溫暖,但內容沒有社會議題,「畢竟擔心被抓,像鍾肇政寫《魯冰花》就很小心,不然會被抓去關,《魯冰花》其實是要衝撞體制的,是台灣兒童文學代表作。」

最乖的孩子 長大變叛逆了

2011年,她博士畢業回到家鄉台南,之後有2年的時間,她一年跑至少150場演講,推動各類閱讀運動,行事曆填得滿滿。熟悉幸佳慧的朋友無不說她熱心、為人著想,像個仗義直言的俠女,找她座談演講,她從不推諉。

那時幸佳慧忙到沒時間陪父母。「我爸爸覺得我出國念書後,就變了一個人,又參與社會運動,覺得我這小孩去念博士怎麼不去當老師?」姊姊是律師,哥哥、弟弟是高科技業經理,唯有她,父母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麼,最乖的孩子成了最叛逆的孩子。有一次為了參加反核四遊行,「我記得我跟爸爸起衝突,他哭,我也哭,我第一次看我爸爸哭。」像是回到爭吵的那一天,幸佳慧的眼睛起了一朵烏雲,慢慢下起了雨。

英國留學返台後,幸佳慧積極參與社會運動,自嘲從最乖的孩子,變成最叛逆的孩子。(幸佳慧提供)
英國留學返台後,幸佳慧積極參與社會運動,自嘲從最乖的孩子,變成最叛逆的孩子。(幸佳慧提供)

雨水裡是遺憾,「你一定要問那種讓我眼淚都會噴出來的題目嗎?」又接著說,「我爸爸媽媽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接受我選擇的角色,做這些事情,對台灣很重要,我常常跟他們吵,我說如果每個爸爸媽媽都這麼自私,台灣就不會好。」

幸佳慧的父親,帶我們參觀幸佳慧小時候跟哥哥姊姊弟弟一起讀書的書房。
幸佳慧的父親,帶我們參觀幸佳慧小時候跟哥哥姊姊弟弟一起讀書的書房。

父親其實是理解的,我們去幸佳慧的老家採訪,她爸爸說:「她回國後,本來有香港的大學要請她過去當教師,她不願意,跟我說她要教台灣人的孩子,不要教中國人的孩子。她個性容易心軟,去偏遠學校演講,酬勞5,000塊,看那邊教育資源不足就通通捐給學校。」

她與丈夫透過網路認識,見面3次就結婚。她說第一次見面時,對方透過部落格,讀遍她所有的文章、照片,但她只看過對方的大頭照,「我只確定3件事,台灣意識、女權意識、懂文學,他3個都有,我就OK了,做為女權主義者,我就不好意思拉下臉,問他身高多高?幾歲?」

幸佳慧(左)暱稱研究癌症的丈夫歐奕宏(右)為「科學家」。(幸佳慧提供)
幸佳慧(左)暱稱研究癌症的丈夫歐奕宏(右)為「科學家」。(幸佳慧提供)

丈夫歐奕宏說,二人結婚的原因,是他看幸佳慧的行事曆從早到晚滿滿的演講座談行程,「她是很認真的人,用電影角色來形容,她就像《永不妥協》的茱莉亞羅勃茲。」他知道幸佳慧總是強撐自己的身體在做事,於是跟她結婚,旅居美國讓她休息。

罕見癌症 讓一切變得倉促

她說人生的缺憾,是學校沒教正確的歷史,教育沒有給予思考的環境,父母也沒有教導,「那我就很想生一個小孩,是我一開始就什麼都告訴他的。」書讀得晚,40歲結婚也晚,身體又有僵直性脊椎炎。「因為身體一直攻擊自己,我們兩個努力,但就是沒有結果。」也曾經考慮領養,而現在,「生小孩這件事情,反正也來不及了,而且生了也沒有生命去顧了,所以沒有成為我的遺憾。」

如果人生是繪本,突然就翻到了最後幾頁。

幸佳慧剛結束一段化療療程,擔心嚇到讀者與朋友,因此戴上假髮受訪。
幸佳慧剛結束一段化療療程,擔心嚇到讀者與朋友,因此戴上假髮受訪。

去年10月,幸佳慧檢查出罕見癌症「壺腹癌」,隨即開刀五次。她把過程說得如一則童話。麻醉像被醫生送去外太空,與地球斷了聯繫,醒來又像是機器人,身上插著管線,「我意識到我回到地球,好亂、好吵,很不和諧,但下一秒就覺得,我可以回來好好,我以前抱怨這世界很亂、大人很壞,我就在病房裡,看那個時鐘在跑,滴答滴答的,醫生在搶救別的病人,這些混亂反而有另一種美感,因為我的生命回來了。」

童話的反面,是更殘酷的現實。癌細胞從胰臟外側,一路蔓延到腦部。今年她與丈夫離開美國曼菲斯,離開那間她精心布置、有如童話小屋的居所,搬回台北接受化療。病得倉促,搬遷也倉促,屋內與她有關的事物,只有一張30歲留學英國的油畫,上頭的她長髮及肩如清秀佳人,而今長髮因化療落光,外出必須戴上假髮,消瘦的手臂上也貼著嗎啡貼片。

  1. 幸佳慧在美國曼菲斯的居所,有如童話小屋。(幸佳慧提供)
    幸佳慧在美國曼菲斯的居所,有如童話小屋。(幸佳慧提供)
  2. 幸佳慧在美國曼菲斯的居所,有如童話小屋。(幸佳慧提供)
    幸佳慧在美國曼菲斯的居所,有如童話小屋。(幸佳慧提供)

遺憾,是那些來不及做的事情。她說《蝴蝶朵朵》這本繪本,並不是擺在架子上的商品,「會去買的,都是懂得保護自己小孩的人了。」她把繪本作品,視為一場社會運動,原本預計培訓許多志工團體,也期待有基金會發起企業勸募,讓繪本散到台灣各處,「找到那些陰暗的角落,那些本來不會去看這種書的人,我需要的是夥伴,跟著我積極進到那些黑暗的點。」

一邊流淚 一邊微笑說再見

一切都隨著癌症停擺了,好朋友們不斷探問狀況,「他們會說你不可以那麼早走,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帶著我們。」打開手機,上百篇催淚的訊息與留言,就像她去學校為孩子說故事,孩子們手工製作卡片感謝她那樣暖心,幸佳慧一邊流淚一邊微笑:「我知道,我終究要跟他們說再見。」

幸佳慧重視兒童權益,關懷層面極廣。她期待自己的著作,能成為大人引導孩子思考的橋梁,也期待孩子能從中學習公民精神。
幸佳慧重視兒童權益,關懷層面極廣。她期待自己的著作,能成為大人引導孩子思考的橋梁,也期待孩子能從中學習公民精神。

這是黑暗的時刻了,但她的笑與眼淚都有著柔軟的亮光,那就像《蝴蝶朵朵》的最後,朵朵在媽媽的陪伴下說出祕密,怪獸叔叔終於被抓走了。而最後一頁,是一群長了蝴蝶翅膀的孩子,都找回了她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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