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英雄在漁村 李麗華

他們像一群隱形人,住在船上,鮮少上岸,工作是每日為台灣人提供新鮮漁獲。

然而他們在船上的日子,鮮少台灣人在意。夏天悶熱冬天酷寒,工時奇長,還不時被大罵甚至被毆打。

4年前,李麗華來到小漁村,為這群人成立工會,終於讓人們看見這群最底層之人,知名作家幫忙募集冬衣到漁村,幾個月前,美國國務院更頒發「英雄獎」給這位漁工們口中親切的「麗華姐姐」。

李麗華小檔案

  • 出生:1964年

  • 學歷:至善商工觀光科畢

  • 經歷:天主教敬仁勞工中心、台視產業工會、北市勞工局、希望職工中心、新移民勞動權益促進會等

  • 現職:宜蘭縣漁工職業工會祕書長

  • 獲獎:美國國務院「英雄獎」

工會成立初期,這個寧靜小漁村出現過幾次電影般驚險場面。

「我去處理某個個案,仲介、船東、船長3個人走過來越靠越近,幾乎要打我,他們說有8個漁工罷工,說我沒有權利跟他們的外勞講話。」李麗華不甘示弱回應:「他們是你們的奴隸喔?」幾個漁工工會幹部趕緊護著李麗華離開。

又有一次,「有個船東的漁工通通跑來工會,說要跟雇主解約,還把船上的東西(私人物品)都拿下來,要住到工會。雇主跟仲介拿著鐵條,跑來工會敲門。」

美國務院 頒英雄獎表揚

岸上有王法的地方尚且如此,離了岸,這些漁工在船上被如何對待,也就不難揣想,難怪李麗華要成立工會。

李麗華說,宜蘭縣光是印尼、菲律賓籍漁工就約1千8百人,尚不計越南、泰國等籍,但目前僅1百多人加入工會,因為仲介、雇主常勸導漁工別與李麗華接觸。
李麗華說,宜蘭縣光是印尼、菲律賓籍漁工就約1千8百人,尚不計越南、泰國等籍,但目前僅1百多人加入工會,因為仲介、雇主常勸導漁工別與李麗華接觸。

53歲的李麗華本人卻一點都不像武打電影裡驃悍的女超人,她眉眼秀麗、笑容親切,說話慢而柔,還帶點小女孩的嗲音,有點像音樂老師,或溫婉的專職主婦。

4年前,她卻隻身在南方澳成立「宜蘭縣漁工職業工會」,這是全台第一個外籍漁工職業工會,至目前也仍是唯一一個。不只如此,2年前有印尼漁工在海上一死一失蹤,檢方草草結案,李麗華追到印尼查真相,發現死者Supriyanto在傷口感染致死前,疑似在船上長期受虐,才使檢方重啟調查。

今年6月,美國國務院頒發「英雄獎」給李麗華等8人,獎項由美國總統顧問、同時也是川普女兒的伊凡卡頒發。(李麗華提供)
今年6月,美國國務院頒發「英雄獎」給李麗華等8人,獎項由美國總統顧問、同時也是川普女兒的伊凡卡頒發。(李麗華提供)

今年6月,美國國務院就頒發打擊人口販運的「英雄獎」給李麗華,全球只8人獲獎,頒獎者是總統川普的女兒伊凡卡,許多台灣人這才知道,原來台灣還有這個團體、這號人物。

南方澳是蘇澳附近的漁港,1960、70年台灣漁業鼎盛時期,小小南方澳擠了5、6萬人,龐大漁獲量日日供應北台灣居民豐盛鮮魚,當地老人回憶:「以前喔,光是電影院就有3家!」繁華漁港而今沒落成小漁村,捕魚這份勞苦差事,也從台灣人、原住民、中國人、到如今只有東南亞移工願意做。

李麗華帶我們到港邊,有些漁工正在修補魚網、或替船隻漆油漆,即使靠岸,他們仍住船上,偶有漁工下船裝水,或兩兩在岸邊閒聊,活動範圍不離岸邊幾公尺,像是那裡有一條看不見的線。漁村裡鮮少他們身影。隱形的封鎖線,一群隱形的人。

處理案件 多是勞資糾紛

成立工會後,李麗華與先生搬到南方澳,住在辦公室旁的小房間,一人包辦大小事,最多求助案件是勞資糾紛,例如雇主拿鐵條上門那次,源自漁工要求雇主別扣膳宿費,「工會成立後,他們開始有勞動意識,之前每個月被扣4、5千元膳宿費,可是明明就住船上。」

船上寢室是怎樣的?我們找機會上了2艘船,4、5坪空間以布簾隔出10幾個蜂巢般的床位,分上、下舖,每舖寬度約1公尺,無法伸展雙臂,高度1公尺多,可坐但不能站。難民營也許都還寬敞些。

漁工們不論在海上或靠岸,長年住在船艙內這般狹小空間。
漁工們不論在海上或靠岸,長年住在船艙內這般狹小空間。

還有一件案子,漁工被打傷,「他在船上要拉繩索時沒拉好,又撞到船東,船東抓著他就打,船長也過來賞他幾個巴掌,老闆還威脅說:『靠岸時,你看我敢不敢把你送回去(遣返)。』」

還有印尼漁工Wanto,一年前出現流鼻血、聽力變差等症狀,醫生叮囑回診追蹤,但語言不通下,仲介疑似未轉告詳情。一年後,Wanto的下巴長出腫塊,再度就醫,確診鼻咽癌,醫師建議立刻住院檢查。仲介卻告訴Wanto指他病情嚴重,萬一怎麼了,遺體運回老家要30萬元,建議他回印尼治療。Wanto信了,仲介火速替他辦妥離境手續、買好機票。

漁工們每月繳交健保費,Wanto(右)罹癌後卻差點被送回印尼。印尼治療癌症的費用對漁工是天文數字。
漁工們每月繳交健保費,Wanto(右)罹癌後卻差點被送回印尼。印尼治療癌症的費用對漁工是天文數字。

緊急幫Wanto找李麗華求助的,是工會成員A,他不敢具名,怕被仲介或雇主知道,A說:「我們有繳台灣的健保,在印尼沒有保險,治療癌症很貴,可能要新台幣100萬元。」

李麗華帶我們探視Wanto,正在化療的他戴著口罩,打起精神給我們看手機裡的小孩照片,大兒子17歲,9歲小女兒眼睛圓滾滾的可愛極了。漁工們平日最愛看便是家人的照片,Wanto在南方澳已4年。

李麗華最初接觸漁工便是類似狀況,一名漁工在船上作業時手被繩索絞斷,無法工作了,老闆打算把他送回菲律賓。然而移工們最怕便是遣返,他們來台一趟的仲介費高達10多萬元,若無法在台灣工作,非但不能養家還會負債累累,因此即使被壓榨甚至受虐,也不敢吭聲。

溫柔大姐 助人忘記恐懼

「那次我才發現南方澳有這麼多漁工,可是沒有一個團體在幫助他們,NGO(非政府組織)集中在北部。我就邀他們成立工會。」弱勢者的世界也分等級,依類別、社會形象、有無選票…現實地受著社會不同程度的同情與資源挹注,外籍移工本就難被認同,漁工,更是邊緣中之再邊緣。

長年為移民工爭取權益的「燦爛時光」書店負責人張正就說,比起住宿舍、有加班費的廠工,漁工住船上、薪水低,在海上被欺負也難求救,幾乎是最底層者,且漁港有其特殊生態。他形容李麗華:「平常是個溫柔的大姐,但她的心理素質一定非常強硬,否則為外籍漁工爭取權益很艱難又吃力不討好,一般人不敢做,也應該做不久。」

維持工會運作需要房租等經費,李麗華通常自掏腰包,還曾為此把車賣掉。
維持工會運作需要房租等經費,李麗華通常自掏腰包,還曾為此把車賣掉。

李麗華20多歲起,便在民間團體或政府部門做類似工作,從協助廠工、礦工到外勞。不同於多數NGO工作者,李麗華笑說自己連大學都沒讀過,只高職學歷。她在桃園楊梅長大,6個子女裡她是老么,父親最是疼她,因此,雖然在自來水公司工作的父親薪資微薄,她說,童年相當幸福。

有些人助人,是與世界過不去的仗義,李麗華不是,純粹熱心多事。例如小學時她有個好同學,「媽媽生她時就過世了,爸爸是水泥工人,她經常邀我去她家,可是她家冷冷清清,就她一個人,沒有什麼溫暖,所以我喜歡邀她來我們家,有爸爸、媽媽、哥哥、姊姊,媽媽會煮2、3樣菜給我們吃。」

李麗華(左)年輕時原本在工廠工作,後來因緣際會投入勞工運動。(李麗華提供)
李麗華(左)年輕時原本在工廠工作,後來因緣際會投入勞工運動。(李麗華提供)

又如某天放學忽然下大雨還打雷,她最怕雷聲,哭著淋雨走回家,雨中見到一個罹患小兒麻痺的男同學,「他拐杖拿不穩,一直跌倒,我就過去幫他,可是我個子小,也跌倒了。」直到一個高中生路過,扶起小男生,她才繼續回家。「走一走,咦,我好像忘記哭了,剛剛不是哭得很慘?那個反差很大,之前太恐懼了,我就發現我在幫助別人時,會忘了自己的困難跟害怕。」

從事勞工運動前,她做過的工作五花八門,例如國二暑假,「我去工廠打工,做卡賓槍的槍身,有一次還跟師傅送槍到新店的兵工廠,一個箱子50支槍,卡賓槍走火的機率很高。」

幫外國人 村內敵意流竄

讀高職觀光科期間,她在餐廳、飯店實習,畢業後家裡無法供她再升學,她陸續在玩具加工廠、染整廠工作,後來信了摩門教,傳教一年。直到去天主教敬仁勞工中心工作,才誤打誤撞開啟勞運生涯。

到南方澳成立工會後,從船長、船東、仲介到當地居民,「這裡的人覺得我怎麼胳臂往外彎,去幫外國人。」她說,去岸邊散步遇到台灣船東,偶爾還會被對方「青」一眼。漁村裡四處是隱隱敵意。

在南方澳4年,李麗華(右)與許多漁工都認識。
在南方澳4年,李麗華(右)與許多漁工都認識。

2014年開始,李麗華替漁工募冬衣,作家褚士瑩在網路轉貼,反應熱烈。漁村卻傳出閒言閒語,「有人在臉書說我利用台灣人的愛心,一個月收漁工多少錢;還有人說如果我沒有募冬衣,外勞會追著我打;或者說我把冬衣拿去賣,一件100元。」

李麗華說,這些漁工適用勞基法,卻從未落實,一天工作15個小時是家常便飯,「沒出海時,有人還要去雇主家漆油漆、打掃,甚至幫雇主掃墳墓。」

受虐也不少見,「以前聽到海上喋血,外籍漁工殺台灣船長,後來我才了解那個生態,像有個案子,船長被殺之前跟主謀對話,問他契約快到期了,要不要繼續工作,主謀說好啊,可是可以不要打我們嗎?唯一的條件。結果後來還是被打得很慘。」

工會後方有個鄰居,正是退休老船長許贊興,從阿公起一家三代討海,他解釋,大海中一有魚群蹤跡,便得趕著下網,「有的漁工聽不懂台語,很緊張或動作太慢,有的船長卡暴躁,就幹恁娘髒話都出來。」一群人朝夕窩在船上,高壓下難有好情緒,許贊興悄聲道,有個鄰居就被外籍漁工綁架過,透過外交管道才歸來。

並非每個台灣船長都只護台灣人,許贊興這幾年就加入捐冬衣行列,「離鄉背井很艱苦,船員需要衣褲就給他們穿,吃東西也不要有分別,不能說我們吃得好他們吃得壞。」

爭取福利 心疼弱者無助

敵意流竄的小村子裡,善意也同時萌芽。李麗華說,工會房東得知她在美國獲獎,「房東跑去跟船東說,我們台灣人應該多照顧漁工,例如帶他們去旅行,當天來回都好。這很接近台灣人的員工福利了。」船東有答應嗎?「呵呵,應該是沒有。」但李麗華說,相信人們會慢慢改變。

她又緩緩聊到,多年前協助過一位越南看護,「她照顧一個阿公,結果被阿公性侵好幾次,阿公、阿嬤出門後會把她關在房間。」越南看護曾經多次大喊求救,無人聞問,直到勞工局接獲通知,她才終於獲救。

做筆錄時,女警問看護是否提告,看護堅定說要。李麗華敘述著忽然停住,強忍哽咽才又艱難地開口,「看護說:『我這麼窮,很需要這份工作,他們卻利用我這麼窮來傷害我,我沒辦法原諒他們。』我一直記得她這句話。」看準弱者不敢反抗,恣意踐踏,從看護工到漁工莫不是如此,那句話李麗華惦記至今。

這天漁工們在岸邊烤肉,也邀李麗華來吃,他們都喚她「姐姐」。
這天漁工們在岸邊烤肉,也邀李麗華來吃,他們都喚她「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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