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寂寞的遊戲 她登出白凜這帳號後

2014年3月,喜歡動漫及角色扮演的少女接連離家失蹤,父母報警後矛頭指向網友白凜。自稱鏡音王國司令的白凜,帶少女攀登南湖大山,前往她想像中的「鏡音王國」。數十天後,少女下山,白凜回到現實世界,改名換姓。3年來,每遇挫折,就像線上遊戲砍掉重練一個角色,她化身星川日奈、陳雅婕、羽村玲奈、張詠芸、雪娃⋯。

山中的彼得潘沒有固定的名字,只是帶少女遠走高飛,前往她們的夢幻島。但少女們割捨不了山下生活,變得漸漸世故,回到原本的家庭和學校,一次又一次,留下她在山中繼續寂寞的遊戲。

當年跟隨網友白凜攀登南湖大山、加入鏡音王國的少女烏恙成年了。如今她上大學、進入登山社,感謝白凜曾帶她去爬山。但2人在同人誌會場重逢時,白凜卻一刀兩斷,堅稱不認識烏恙。

登出鏡音王國

有人說白凜是登山奇才,有人說她救了離家出走的少女,有人拿她和唐鳳相比,報導有時是16歲的張姓少年、有時是21歲陳姓女領隊。唯一確定的是,自2014年3月開始,喜歡動漫及角色扮演的少女接連因她離家,今年5月,她又帶網名顏諾的少女前往奇萊東稜。

  1. 「鏡音王國」第2軍團司令白凜,多次帶未成年少女登山,遠離社會。
    「鏡音王國」第2軍團司令白凜,多次帶未成年少女登山,遠離社會。
  2. 「鏡音王國」第2軍團司令白凜,多次帶未成年少女登山,遠離社會。
    「鏡音王國」第2軍團司令白凜,多次帶未成年少女登山,遠離社會。

「我從鏡音王國退位了。」如今她名喚「雪娃」,她三令五申,要跟白凜撇清關係,交代照片不可公諸於世,否則世人見了她的臉,一定說她是白凜。

烏恙表姊曾上網澄清說白凜沒有惡意,只是異常固執,堅持用自己的方式幫助朋友。結果因提及白凜的生理性別本是男性,「18歲動了性別置換手術」,而被白凜封鎖。

雪娃目前19歲,據說在台北長大,2年前搬到台中。我們現在看到雪娃戴角膜變色片,穿著藍色蘿莉塔服、白長襪、黑色娃娃鞋,一點也不違和。她喜歡女生,問雪娃有沒有喜歡的A漫,她答有接觸同人作品,像是《花吻在上》和《LoveLive》的真姬跟妮可。

雪娃喜歡Cosplay(角色扮演),曾出過鏡音雙子、初音等角色。圖中角色為2014年版雪初音。(翻攝雪玥花雪娃沁玥 TW Cosplayer臉書)
雪娃喜歡Cosplay(角色扮演),曾出過鏡音雙子、初音等角色。圖中角色為2014年版雪初音。(翻攝雪玥花雪娃沁玥 TW Cosplayer臉書)

3年前,烏恙表姊去山下火車站,卻看見「表妹有點想回家,但很怕白凜生氣。白凜很像彼得潘,想要她們走進她的王國,因為她很寂寞。當這些女生走的時候,她很憤怒,她覺得她沒有任何問題,有問題的是這個世界。」

白凜的魅力究竟為何,讓少女們心甘情願跟她走上高山?表姊說,白凜在人前創造獨立生活的形象,「小朋友都很渴望獨立生活,白凜會開車,還跟我表妹說,房子是她工作賺來的,跟記者說,登山賺多少錢,但她就像大人的縮影,社會上的大人也一樣捏造身分,只是她的身分比較中二。」

盛夏7月,雪娃說她幾天後要攀登岳界4大障礙之一:奇萊東稜,要找回她和女友顏諾遺留在山上的愛情信物。問她能接受貼身採訪嗎?她回:「來啊。」

遊戲載入:奇萊東稜

2017年7月10日凌晨4點,我們登入遊戲。「雪娃」一身黑衣黑褲,像獨行劍士,但她腳踩娃娃鞋,背後是個小粉紅包,跟我們的登山重裝備成對比。奇萊東稜的旅程才剛開始,雪娃鞋底就壞了,但她依然克服險惡的岩壁、崩塌、爛泥,就像腳底長了眼睛,走得比我們穿雨鞋還快。遇到逆向芒草坡,她大喝一聲,怒揮竹棒打草,過了這段路,因沒戴手套,舔舐手上被芒草割破的傷:「我本來很想睡,吃到血就有精神。」

雪娃說她爬山6年,完成百岳花了3年又6個月。「我不像羽村鈴奈,62天完成百岳,還爬第二輪第三輪。」我沒問,她倒自己提起另一個分身帳號,又說起白凜,「那傢伙只會去南湖大山,到不了奇萊東稜。」這下子,我連自己訪問誰都不知道,只覺得這人獨攀也熱鬧。但她絕不只活在幻想的世界,本來說好代背費1公斤200元,下山後雪娃改口:「我決定用羽村鈴奈的標準收費,1公斤500元。」她請出羽村鈴奈這角色,微妙地承認自己是羽村鈴奈的事實。

苗栗廢墟大衛營是雪娃制定的迷宮塔第5層,她左手的白繩是她所謂的魔法結界。
苗栗廢墟大衛營是雪娃制定的迷宮塔第5層,她左手的白繩是她所謂的魔法結界。

我們向宜蘭慧燈中學的導師邱萱蓉求證,國一時「她」還是「他」,名為張峻瑜,成績中間,畫過山勢圖,擅長判斷地形,交代的事會完成,個性上跟同學井水不犯河水,不是讓人印象深刻的學生。同學也記得,國三時分班,張峻瑜轉來班上,頭髮有點長,皮膚相當黑,不會特別女性化。有一堂課要分享興趣,張峻瑜報告他登完百岳,有照片為證。但張的個性讓人摸不著頭緒,「有一次他將頭靠在男同學背上,當事人很不喜歡。」師友的印象中,張峻瑜都是獨來獨往。

在山中,雪娃熟門熟路,毫不在意我們都是登山新手,速度極慢,她時時回頭確認我們跟上,距離總在10步內。到了第一流籠頭,五大袋黑色塑膠袋都是她遺留的物品,但山上的睡袋不見了。紮營時她問我,可以共用一個睡袋嗎?入睡時,她說:「妳是第3個跟我同睡一個睡袋的人。」前2個,都是她過往的女友。同在一個帳篷、同睡一個睡袋,我靜靜聽她說,她差一天就能阻止顏諾下山。

今年4月12日,網名顏諾的15歲少女離家。失蹤後父母報警協尋。顏諾和雪娃藏身奇萊東稜,存糧不夠,5月9日雪娃獨自下山補給,在花蓮天祥被警方逮捕。雪娃說被捕之後,她解開手銬,從大禹嶺一路翻山越嶺,但在山中接到朋友電話,說顏諾下山了。她在河谷崩潰,躺了不知道多久才回家。山中沒有光,黑暗中,我只聽到她起來拿衛生紙的聲音,似乎是哭了。我沒問她,河谷怎麼會有訊號?後來我們向警方求證,沒有大禹嶺逃脫這件事。

連線:刀劍神域

山林只是她遊戲的一部分,她大部分的時間泡在音樂機台遊戲。登山前日,雪娃從台中住處出發,在台北三重的遊樂場打到凌晨6點,睡了4小時,便前往宜蘭另一間遊樂場繼續打到下午,接著才與我們會合。登山前夜投宿旅館,轉眼見她已把蘿莉塔服換成登山裝。當我洗完澡,問她怎麼沒睡,她回:「我絕不會說有人抱我比較好睡。」當夜我們聊著,她父母離婚,家裡沒有溫暖,親人把她當透明人,「在山上都是顏諾照顧我。」

她用數字堆積自己的故事,R14:音樂機台遊戲的積分數值;100天:跟少女交往天數的最大值;10天:找到下個交往對象;四刷:進電影院看劇場版《刀劍神域》。《刀劍神域》是她最喜歡的作品,敘述玩家參與虛擬實境遊戲,遭到遊戲設計者綁架,除非攻略100層迷宮塔,否則無法回到現實世界。如果操作角色死去,身體也會停止生命機能。

登出鏡音王國,雪娃用現實復刻《刀劍神域》,設定台灣100個地點作為迷宮塔,有廢墟、有高山。「這個世界就是《刀劍神域》,完全攻略之前都不能離開,要離開這世界,只有自殺或幹掉魔王。這個世界就是看實力,越強的人越能掌控世界。」

壞掉的娃娃鞋留在12K工寮,紅色帶子是雪娃自己綁的。她在山上基地留了雨鞋,便換穿下山。
壞掉的娃娃鞋留在12K工寮,紅色帶子是雪娃自己綁的。她在山上基地留了雨鞋,便換穿下山。

上山第2天,鬧鐘凌晨3點響了,原來是雪娃調成日本時間,再睡醒,已是10點。她不為行程延誤而焦躁,就算接過了我的背包,腳步也不見沉重。

曾跟白凜登南湖大山的烏恙說:「也許有一天,我跟白凜會在山上擦肩而過,她可能會假裝不認得我,但我也不強求,這樣相遇也不會太尷尬。」

強迫登出的少女們

烏恙20歲了,擔任大學登山社社長。3年前,白凜16歲,卻像個大人照顧她,只是打工收入不穩定,她們每天只吃泡麵和麥當勞,2人戀情升溫,在臉書狀態登記結婚。後來,15歲少女白夜加入,但白夜父母出動警方尋人,網友推測烏恙是共犯。5天後,白夜回家,在臉書發布,母親答應她1年買1件角色扮演服裝作結。

途經崩壁,腳下石塊時有鬆動,但雪娃擅長尋找踏點,上坡對她而言比平地還容易。
途經崩壁,腳下石塊時有鬆動,但雪娃擅長尋找踏點,上坡對她而言比平地還容易。

白凜和烏恙覺得市區不安全,決定往山裡去。她們騎了2天1夜的機車,睡在宜蘭麥當勞,在南湖大山住了19天。白凜背30公斤的行李、烏恙背20公斤,有時在大石頭過夜,有時走到晚上11點,常人會覺得山上的生活比山下更苦,但烏恙覺得很自由,走碎石坡遇到下雨就當洗澡。

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志工尋獲烏恙時,2人考慮是否要再繼續逃,最後烏恙決定該回家面對,5月6日回到交界。彷彿以山為結界,下山後,2人關係變了,白凜已讀不回,甚至砍掉帳號。

我們試圖聯絡另1名曾與白凜登山的少女顏諾,側面得知她「安置情況良好」,目前不便跟外界接觸,也不能自由使用網路和通訊軟體。

山上的嘉年華結束了,少女們回到現實扮演女兒和學生,留下白凜一個人,她們沒有惡意,但終究在生活和遊戲中做出選擇。

破關:工寮尋寶

第3天,我們走到海拔2,000多公尺的12K工寮,工寮內有榻榻米,散落顏諾來不及帶下山的物品:離家用品清單、通訊錄、路線、假髮、日記、衛生棉、迷宮塔魔法陣,但為什麼有針筒?雪娃說用來血祭,她跟顏諾約定同生共死。還戴起顏諾的眼鏡,說看得好清楚。雪娃不知道自己近視幾度,只知道左眼1.0,右眼0.1,近視的原因是「常在迷宮塔發動能力」。後來她說腳痛,我以為是登山運動傷害,結果她說:「警察那些沒膽的只敢射腳,害我跛了1個禮拜。」為何警察要開槍?且槍傷怎可能這麼快好?她回:「我三天兩頭開戰,哪記得。」後來我們問警方是否有開槍,警察說:「當然沒有!」

  1. 9K工寮是熱門紮營地點,但雪娃嫌吵,「那些人要下山都鬧哄哄的。」
    9K工寮是熱門紮營地點,但雪娃嫌吵,「那些人要下山都鬧哄哄的。」
  2. 9K工寮是熱門紮營地點,但雪娃嫌吵,「那些人要下山都鬧哄哄的。」
    9K工寮是熱門紮營地點,但雪娃嫌吵,「那些人要下山都鬧哄哄的。」

第4天清晨5點,雪娃準備前往更高的「百合帝國」,問我們不跟著去嗎?雪娃說,她們原想在山上綁界條,標示國界,顏諾是百合天皇,她是百合公主,只是國家還沒建成,天皇就下山了。她說百合帝國有自來水、有她帶去的太陽能板、有登山協作員牽掛的香菸,但我查過那條路,遠超過我們能力,雖然在雪娃口中,2公尺的崩壁很簡單,「只要跳跳跳就過去了。」

如果有一天,遊戲結束怎麼辦?雪娃說,就跟《刀劍神域》一樣,破關了就回到現實。回到現實要幹嘛?「就可以結婚啦,雖然在《刀劍神域》系統我們已經結婚了。」但現實沒有迷宮塔也沒有百合帝國,值得回來嗎?她說:「2個人一直在一起就好了,管他有沒有國、有沒有工會都一樣。」原來,遊戲只是確認關係的方式,她要的是有人跟她永遠在一起。

雪娃預計下午2點回來,但天空漸暗,她也許是睡著了,也許發生危險。這裡沒有手機訊號,直升機吊掛也沒有合適地形。傍晚6點,我們幾乎要放棄時,她回來了。

她不是睡過頭,是太高估自己。路上我們也漸漸發現,她口中的自己和現實不同。她從山上千辛萬苦帶下來的,不是動輒數萬的登山裝備,而是2把武士刀、1把砍刀、2件浴衣、浴鹽、撲克牌以及戀愛御守。穿著羽絨衣的我們很難想像,人在高山裡,連中午的水都是冰的,到底何時能穿浴衣?但這些卻是她拚命也要拿回來的信物。

雪娃說自己是二刀流,帶著2把武士刀及其他重要紀念物品下山。
雪娃說自己是二刀流,帶著2把武士刀及其他重要紀念物品下山。

Game Over

第5天,登山協作員帶著BB手槍,我帶著錄音筆和手機,攝影記者背相機,雪娃帶2把武士刀─這4個人走在山林間,有如角色扮演遊戲。當大家說下山要打電話給誰、想像慶功宴,雪娃淡淡說:「你們只想下山,幹嘛上山?」其實我們已經比預定行程遲了一天,怕公司或家人擔心,甚至通報救難隊開始搜索。

下山時,雪娃在平坦的林道上速度大不如前,她說過自己最大負重60公斤,但此時她身上負重不到25公斤,我提議部分讓登山協作員代背。她回:「老子很缺錢。」但她真的走不動了,要為1,000多元拚命。

雪娃累了就躺下休息,此處無水源,據說右後方空地是今年5月她和顏諾迫降的地點。
雪娃累了就躺下休息,此處無水源,據說右後方空地是今年5月她和顏諾迫降的地點。

2把武士刀背在身上顯得歪歪扭扭,時常卡在樹枝以及岩壁。她在隊伍最後叨唸:「我好弱,不管是爬山還是遊戲都好弱。」「我現在腳痛,一定會被你們海放。」「下山也沒有人找我。」雪娃似乎想要留在山上,她熟悉這裡的路徑以及生存知識,但是對眾人來說,下山回家是最簡單、安全的路,她罵奇萊東稜是「糞路」,「如果沒有諾,我再也不回來。」

下山前夜雪娃說過,這個世界是一個遊戲,只有破關或是自殺2個選擇,她一直很努力破關,那時問她,想過自殺嗎?她回答:「喝了酒不蓋睡袋,躺在山上失溫,這樣就算殉情了。」

烏恙說過,她們走到晚上11點在大石頭過夜,雪娃也說過,凌晨2、3點摸黑穿過芒草回營地,幾度迫降沒水沒食物。也有山友說,那時她還叫陳雅婕,前2天先喝隊友的水,但第3天隊友沒水了,「你猜雅婕怎麼說?她說誰理你。」事過境遷像笑話,還能讓山友話起當年勇,但現在成了我們眼前的危機。她沒有惡意,但我們可能忽視了,她也沒有善意,在山上,誰都可能登出人生這場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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