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帶你回家 尋人高手蔡淑女

電影《失孤》裡,劉德華飾演的男主角老雷,15年來騎著機車奔走,找自己的孩子,也幫別人找孩子。電影來自真實故事,真實世界裡的那個父親,幫助7個家庭團圓,但他仍在找自己的兒子。只有在路上,他才覺得自己是個父親。

家人失蹤該有多痛?新北市警察局海山分局的尋人高手蔡淑女,13年來,幫助465個失蹤者和96具無名屍回家。沒有推理劇裡神探的神通廣大,超過500個團圓的故事,背後是身為母親的蔡淑女對家庭強大的愛。她深信,不論是死是活,每個人最終都想回家,所有破裂的關係都有機會修補。

苦尋弟弟50年的鄒老先生(右)在蔡淑女(左)幫助下,終於找到弟弟。雖然弟弟往生多年,但鄒老先生與弟弟家人會面,還慎重地收起弟媳給他的弟弟相片。
苦尋弟弟50年的鄒老先生(右)在蔡淑女(左)幫助下,終於找到弟弟。雖然弟弟往生多年,但鄒老先生與弟弟家人會面,還慎重地收起弟媳給他的弟弟相片。

週二早上才9點,蔡淑女已經非常忙碌。她正與一位剛確認失蹤弟弟屍體、臉色疲憊徬徨的婦人談話。我們在旁靜候,這廂還沒談完,又一對銀髮夫婦推門進來,鄒老先生朗聲說:「我要來感謝蔡巡佐,還好是她這麼熱心,不然我找弟弟找了4、50年了啊!」原來,老先生兄弟早年被分送2家、跟養父姓,當時2歲多的弟弟揮著小手對他說:「再見。」沒想到卻是此生再難相見。

一日內 了結五十年牽掛

鄒老先生忘不了弟弟說再見的模樣,近50年來用盡方法找弟弟,還被徵信社獅子大開口,仍一無所獲。直到找上蔡淑女,短短一天,蔡淑女便理出線頭,只是才聯繫上親屬,弟弟已往生。鄒老先生珍而重之拿出弟媳給的相片,「這就是我弟弟,跟我很像。尤其這張醜照,很瀟灑,跟我最像。」懸宕50年的心事落了底,老先生笑著說:「我了了一樁事情,知道後來怎麼了。」眼神裡雖有遺憾但也是滿足。

尋人工作有個重要關鍵,蔡淑女(左)經常說服協尋家屬留下DNA,以期未來有一天能比對到身分不明者。圖為設計畫面。
尋人工作有個重要關鍵,蔡淑女(左)經常說服協尋家屬留下DNA,以期未來有一天能比對到身分不明者。圖為設計畫面。

找了50年的答案,蔡淑女一天就找到了。這是神探吧?!推理劇的神探多有讓觀眾印象深刻的模樣:是了,那是個男人,擎著菸、皺著眉,眼神如鷹犬銳利掃過成堆資料,準確地抽出最關鍵的一張證物…但眼前的中年女子像個路人,紮著媽媽們常見的馬尾髮式,手機殼是粉紅色的blingbling,眼鏡框上也鑲著水鑽。自己黏的嗎?「沒有啦!哪有那麼厲害…」拉長的尾音,像是笑罵我們憨憨的。

觀察蔡淑女辦公環境,團購嘉義福義軒餅乾的紙箱堆在一旁,桌上放著鶯歌買來刻有自己名字「淑女」的杯子,辦公桌旁貼著靜思語「樂於付出,心靈富足」。問她是座右銘嗎?「對啦,之前有慈濟人來,我就抽了這一張…」訪談開始前,我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她忙不迭碎念:「妳不要坐那裡,那裡冷氣會吹到頭,等一下妳就頭痛…來換這裡坐,比較不冷。」

冷板凳 二句話決定坐熱

53歲的蔡淑女是新北市警察局海山分局防治組巡佐,2005年起負責失蹤人口協尋,2009年再接手無名屍協尋。13年間,她為465位失蹤者、96具無名屍找到回家的路。561個人回家了,代表561個家庭團圓了。但這遠不及案件增加的速度,如今,警政署失蹤人口與身分不明者資料庫還有1萬3千多筆待尋案件,法醫研究所亦有2,800多組無名屍DNA等待親屬比對。

  1. 許多民眾團圓或尋人的報導裡,都能看見相同的關鍵字:蔡淑女。(翻攝各報)
    許多民眾團圓或尋人的報導裡,都能看見相同的關鍵字:蔡淑女。(翻攝各報)
  2. 許多民眾團圓或尋人的報導裡,都能看見相同的關鍵字:蔡淑女。(翻攝各報)
    許多民眾團圓或尋人的報導裡,都能看見相同的關鍵字:蔡淑女。(翻攝各報)
  3. 許多民眾團圓或尋人的報導裡,都能看見相同的關鍵字:蔡淑女。(翻攝各報)
    許多民眾團圓或尋人的報導裡,都能看見相同的關鍵字:蔡淑女。(翻攝各報)
  4. 許多民眾團圓或尋人的報導裡,都能看見相同的關鍵字:蔡淑女。(翻攝各報)
    許多民眾團圓或尋人的報導裡,都能看見相同的關鍵字:蔡淑女。(翻攝各報)
  5. 許多民眾團圓或尋人的報導裡,都能看見相同的關鍵字:蔡淑女。(翻攝各報)
    許多民眾團圓或尋人的報導裡,都能看見相同的關鍵字:蔡淑女。(翻攝各報)

在Google輸入「蔡淑女」與「尋人」,螢幕跳出150萬筆結果,新聞標題洋洋灑灑,〈半片頭骨拼出亡婦回家路〉〈靠一則報紙尋回失蹤五年夫〉〈愛神的箭刺青讓無名屍回家〉〈無名屍十四年終相認〉…不同新聞都有共同關鍵字:蔡淑女。她自己也像是超級電腦,談及案情,從幾年失蹤、幾年發現、主角是誰、地點在哪、發生什麼事,無一不正確。

協尋成果驚人,蔡淑女曾獲頒模範警察、模範公務員、協尋績優楷模、警察節終身貢獻獎,辦公室後成排都是她的各式獎牌,還有民眾送來感謝的牌匾。看似熱熱鬧鬧、戰功彪炳,但最初,失蹤協尋其實是個冷板凳。

蔡淑女原在戶口通報台服務,警方辦案得透過記載民眾資料與照片的「口卡片」進行身分比對,在尚未E化的時代,蔡淑女一天上班8小時得接上2、300通調閱口卡的電話,「當時台北縣有365萬人口,整個樓層都是口卡櫃,每天在裡頭穿梭,一通電話來,就要去調口卡,再傳真給辦案同仁。」她經常吃兩口便當就要接電話,吃到便當都變冷飯。

2005年,負責失蹤業務的前輩退休,由蔡淑女接手。失蹤協尋長年不是熱門業務,沒有KPI(關鍵績效指標)、不易記獎,加上警務工作繁雜,多半只能得空處理。「接手後才發現,怎麼累積這麼多案件,都沒有人關心它們…」蔡淑女稱自己是不服輸的人,她回家跟擔任警官的先生陳錦明抱怨,先生跟她說:「要不要把板凳坐熱,就看妳自己的心態。」

小劇場 推敲出失蹤路徑

二句話挑起蔡淑女的好勝心,做就要做到最好,「我從櫃子裡把所有資料翻出來,從地上排、往桌上疊,一頁一頁重新閱讀。」她發現,多數案件是行禮如儀發出公文,結果仍是一灘死水。她開始埋首陳年失蹤卷宗,從迷宮裡尋找可行的道路。過去20年像是一場孤獨練習,她在通報台面對300多萬張口卡片,掃描過數以萬計的臉孔,累積出觀察細節的能力,也開啟她的尋人之路。

13年來,平均不到9天,蔡淑女就幫助一個失蹤人口或無名屍回家。我們好奇她怎麼做到的?試著登入警政署失蹤人口與身分不明者查詢系統,光查看今年9月份報案的失蹤者,案件就超過200筆。進一步查看細節,說是細節,但資料也不多,除了基本的照片、性別、年齡、血型、身高與職業等,個人化特徵約莫是有痣或疤嗎?佩戴什麼用品?慣用語言為何?

茫茫人海,尋人好比大海撈針,怎麼可能容易?但蔡淑女就是有辦法。她幾乎天天「巡網」,一一點開協尋案件,研究各種照片與註記,打電話詢問家屬詳情,在腦海裡展開推理劇場。她是個怎麼樣的人?為什麼會離家出走?為了金錢問題跟丈夫吵架?丈夫還賭博酗酒?吵得很凶,一個婦人在這麼絕望的時候,她會做什麼事?會把自己逼到哪裡去?

「巡網」是蔡淑女的日常,每張臉孔後面都是一個缺角的家庭,她想做的,是讓破碎的關係得以修補。
「巡網」是蔡淑女的日常,每張臉孔後面都是一個缺角的家庭,她想做的,是讓破碎的關係得以修補。

有次,她讀到網路新聞,陳姓少年失蹤15年了,但父母年年都收到兵單,每次收件就心碎一次。案件雖然遠在台南,蔡淑女仍決定為陳父尋子,她主動與陳父聯繫,得知陳男當時年僅19歲,在大雨中撐傘出門,從此未再回家。但只有姓名、性別、年紀、身高這幾個資訊,「我心想,他什麼都沒帶,只說要出門,或許是出意外了。」她進入系統比對身分不明者,從案發日的百筆資料,縮小到最後仍有7、8筆資料,其中有具無名屍當年浮屍處就在陳家附近。

蔡淑女一邊說服陳家採樣DNA,同步尋找當年照片,一路從學甲分局、殯儀館、地檢署,找到海山分局當年收到的招領公文。「裡頭影印的黑白照片模模糊糊,但有一件印有英文字的T恤,如果能找到原始的彩色照片,孩子媽媽一定認得這件衣服。」她再行文台南地檢署,找出當年的彩色照片,就這樣,老母親淚眼確認。最後一關則是開棺驗屍採DNA、進行比對,終讓孩子回家。奇妙的是,陳家收到死亡證明書的那天,正好是已逝孩子的生日。

靠物證 逐一送死者回家

死者不會說話,但物證是線索。無名屍腿上的愛神刺青、嘴裡鑲的幾顆銀牙、機車鑰匙圈上的車行電話、開刀留下的疤痕、一片頭骨採出的DNA…都是為死者發聲的痕跡,幫助警方找到可能早已失去希望的失蹤者親人,再透過最關鍵的DNA比對,送死者回家。

蔡淑女(中)是家裡的長女,她為了減輕家裡負擔而讀警校,後踏入警界。(蔡淑女提供)
蔡淑女(中)是家裡的長女,她為了減輕家裡負擔而讀警校,後踏入警界。(蔡淑女提供)

「回家」,是蔡淑女尋人工作的關鍵字。踏入這個領域,或許也能從她的家說起。她出生雲林麥寮農家,家境清寒,在7個孩子中排行老大,從小是照顧弟妹的那一個,也是負責工作的那一個。每到假日,同學歡欣鼓舞,只有她覺得無奈,因為週末就是她的工作日,得到別人家裡打工。但別的孩子國小畢業就去學裁縫或美髮,蔡淑女的父親咬牙苦撐,讓每個孩子都有書讀。

父親(左)在蔡淑女(右)三十一歲時過世,她至今仍想念父親,也因此非常在乎家庭關係。(蔡淑女提供)
父親(左)在蔡淑女(右)三十一歲時過世,她至今仍想念父親,也因此非常在乎家庭關係。(蔡淑女提供)

為幫家裡省錢,蔡淑女念了警專,畢業後踏入警界,二妹、三妹也跟著走上警察之路。蔡淑女31歲那年,父親在農事中意外過世,當時蔡淑女已結婚生女、隨夫到台北工作,她一肩扛起家計,把媽媽和弟弟妹妹全接到台北就近照顧。父親是蔡淑女心中最柔軟的一塊,提及父親,她的眼眶迅速充淚,「阿爸走了,我突然覺得,那個家好像會垮掉。」

長姊如母,蔡淑女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讓整個家散掉。很多都是這樣的,家庭支柱沒有了,整個家就四分五裂。」蔡淑女打開手機裡的照片,「這是我阿爸,很高很帥喔!那時他才54歲,所以我沒看過我阿爸白頭髮。」眼前的蔡淑女已是彼時父親的年紀了,她卻彷彿回到那個有爸爸疼愛的女兒,「在路上看到跟他年齡相近的人,會哽咽耶,到現在還會…」

警務工作壓力大,每週的救國團肚皮舞課,就是蔡淑女最享受的時刻,「可以流汗、完全放鬆,來跳舞真的很開心。」
警務工作壓力大,每週的救國團肚皮舞課,就是蔡淑女最享受的時刻,「可以流汗、完全放鬆,來跳舞真的很開心。」

育有2女1子的蔡淑女,總是渴望所有的親子關係都能圓滿。我們側訪她肚皮舞課同學、新北市鶯歌區公所政風室主任何卿華,何卿華笑說,同學都喊蔡淑女班長,「她會號召大家上課、表演前練習,是一個很活潑的媽媽,而且有很強的同理心。」何卿華記得,有次課前聊天,蔡淑女提及一個失蹤女孩被殺了,說著說著就激動哭了,「她非常難過,跟女孩的媽媽道歉,怪自己沒及時找到那女孩。」

生或死 回家是唯一答案

尋人工作13年了,系統裡還有1萬3千多件失蹤協尋案,蔡淑女時不時就去撈一撈,看看還有哪些案件有跡可尋,「雲端資料是冷冰冰的東西,你要讓它感受到溫度,必須要撈出來,動一動。」

蔡淑女(後排右2)一家含妹婿有6位警察,母親蔡許花灼(前排中)前年因此獲頒警政署首屆模範母親獎。(蔡淑女提供)
蔡淑女(後排右2)一家含妹婿有6位警察,母親蔡許花灼(前排中)前年因此獲頒警政署首屆模範母親獎。(蔡淑女提供)

拍照那天,蔡淑女點著滑鼠巡網,眼底映照出一張張陌生人的臉孔,幾分鐘後,她突然向我們要了紙筆,「這件有線索,抄下來回去查。」她動筆在紙上抄寫,眼神仍專注盯著螢幕。我想起她曾提及的人生願望,「希望他們都可以回家。」蔡淑女始終這樣相信,不管是生是死,至少有一個答案,曾經破碎的關係也會有修補的空間,「回家,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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