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我們復活了死城 東莒大浦重生記

位於馬祖東莒的大浦聚落,曾是整個東莒最熱鬧的地方,但自從1992年戰地解除、大量撤軍,漁獲量又因中國漁船的非法捕撈而驟減,人口逐漸外移,16年前最後一名住戶自殺身亡後,從此只剩鬼神,不見人影,屋垮牆塌,成為廢墟,是大人口中孩童勿入的禁地。

直到2008年,來自台北的廖億美介入了,和政府的部落活化政策合作,修屋築牆,又邀請藝術家駐村,也帶來人潮。10年有成,大浦終於不再是禁地,有民宿,有商店,有遊客,有住民,彷彿注入強心針,停擺的脈搏重新跳動。

從小在大浦長大的曹祥平告訴我們大浦活化前的樣貌,「很多房子都塌了,長很多草,感覺上有點恐怖。」因為駐軍喋血、住戶自殺,鬼魂傳說又增添禁地色彩,從此繪聲繪影,鬼影幢幢,再沒人願意靠近。

大浦有鬼 友善且愛熱鬧

自殺的住戶是他堂哥,「他和太太感情不好,妻兒都離開了,一個人住在很落寞的村莊裡,很寂寞、很害怕,一時想不開就吊死了,才50歲出頭啊。」62歲的他說,小時候大浦最多曾有4、500個居民,3、40年前陸續離開,最後剩堂哥一個人,過了整整10年。16年前堂哥自殺身亡後,大浦從此只剩鬼神。

曹祥平(中)是大浦當地居民,曾因村莊沒落而遷居台北,但死城復活後,現在的他每年暑假都會回老家居住,也和「換生活」的人成為朋友。
曹祥平(中)是大浦當地居民,曾因村莊沒落而遷居台北,但死城復活後,現在的他每年暑假都會回老家居住,也和「換生活」的人成為朋友。

「對,大浦有鬼,而且是友善、喜歡熱鬧的鬼。」長年推動大浦活化的廖億美笑著和我們說,曾有來此駐村的藝術家,因為「體質敏感」,明確感應到它們的存在,廖億美說:「但很友善啦,甚至覺得,有人在這邊,讓它很開心。」

陽光明媚的下午,趁著鬼魂可能都避暑去了,我拉來一個小板凳,在不甚平穩的石階上採訪廖億美。板凳不時傾倒,我幾度要滾下石階,「差點摔死!」廖億美聽了我的驚呼,開玩笑說:「如果真的摔死了,記得要合群,當一個同樣友善的鬼。」

還好沒死,可以繼續聽她談如何介入了曾經長達16年無人居住的大浦聚落,並使其重生。

要談廖億美如何使大浦村活過來,可能得從她和本地的第一次接觸說起。那是1996年,還在念輔大新聞系四年級的她,和環保聯盟的夥伴一起從台北飛到馬祖的北竿機場,先搭船到南竿,再換船到東莒,「一個鐵殼船,很晃,船裡瀰漫柴油味,還有嘔吐的味道。我吐翻了。」

黑白異界 禁錮的舊時代

旅程的辛苦,不僅止於交通的不愉快,還有艱難的目的。那一年,蘭嶼的反核運動達到高峰,台電打算將蘭嶼的核廢料遷出,選中二個地點,其一就是東莒,「考量的當然就是人很少,取得用地的可能性比較高。再者那時候馬祖才剛解嚴4年、開放觀光2年,資訊不是那麼暢通。」台電祭出每戶千萬元的補償金,還帶著大家到法國旅行,「參觀五星級核電廠。」所以你們是覺得居民動搖了,才趕快過來跟大家解釋其嚴重性?「對。」她說。

廖億美是整個大浦聚落活化的形塑者。她背後的拼貼壁畫,由她邀請的藝術家蔡英傑利用在地素材所完成。
廖億美是整個大浦聚落活化的形塑者。她背後的拼貼壁畫,由她邀請的藝術家蔡英傑利用在地素材所完成。

於是有了和東莒的第一次接觸。她對東莒的第一眼印象,是黑白的。但講這話的同時,抬頭有澄淨藍天,連接著同色大海,身旁有堪稱地標的烏桕大樹,跳島遊客也不時喧譁經過,怎麼會是黑白的?她說:「因為是冬天嘛,所以顏色是蕭瑟的。再來就是,我好像到了一個異世界。它好像不跟你在同一個世界,同一個時間。」

異界感受,來自於陳舊的時代風景。比方說,核廢料遷入議題,最後因台電有其他考量而不了了之,「比方說國防,馬祖有其戰略地位重要性,況且你把核汙染從一個島移到另一個島,到底有什麼意義?」但居民確實一度接受了。我驚訝地問:「那時的政治氛圍,是不是很難讓人站出來反對什麼?」她說:「不要說那時候,現在也不大會有人站出來反對什麼。馬祖就是一個長期被禁錮的地方。」

東莒舊時風景,雜草蔓生、無人居住,是名副其實的死城。(廖億美提供)
東莒舊時風景,雜草蔓生、無人居住,是名副其實的死城。(廖億美提供)

又譬如,社區和學校,「真的還是用廣告片『張君雅小妹妹』裡那種舊式喇叭在廣播。以及,那個年代的東莒到處可見滿坑滿谷的阿兵哥,碼頭也是,主要的街上,整排商店,就可以看見整排的阿兵哥…」據當地居民分享,當年全東莒大概有300位居民,卻有2000駐軍,如今只剩百餘人。

滿懷理念 實踐卻像拓荒

卻也是這樣的東莒,吸引了廖億美。2008年因朋友引薦,說馬祖正在找人做社區營造,幾乎沒有猶豫就來了,從接到邀請到踏上馬祖,隔不到一個月,抵達當天才問文化局相關的租屋資訊,聯絡、看房、下訂,一天完成。

3天2夜的採訪,曹祥平開車載我們去了許多地方,並且叫我們一定要到燈塔附近看無敵夕陽,最後我們索性把所有人都帶去拍照。
3天2夜的採訪,曹祥平開車載我們去了許多地方,並且叫我們一定要到燈塔附近看無敵夕陽,最後我們索性把所有人都帶去拍照。

她自承來馬祖,就跟25歲時考台北藝術大學藝術管理研究所的理由一樣衝動、無厘頭,「就覺得這裡很美。」對研究所期間積極參與社造活動的她,無水無電,無法住人,因而充滿可能性的大浦,簡直就是白紙般的完美舞台。

她說:「社區發展協會一直對這個地方有一些想法,可是不明確。雖然大家都知道它很漂亮,可是沒人居住,就會有無法運作的問題。」於是她提了「東莒藝術轉場計畫」,邀請藝術家駐村,「來丟一些石頭,看可以產生什麼漣漪。」理念說起來都很漂亮,但實踐起來,完全是另一回事,像拓荒一樣。

活化艱辛 藝術家挨蟲咬

第一個邀請來的藝術家是潘羽祐,住在當時連自來水都沒有,由已搬走的居民所提供、勉強整理出生活空間的老屋裡,「藝術家住進去才發現有很多挑戰。」第一個挑戰是:「他想…今天晚上可能會有一些鬼來找…因為聽過傳聞。」

沒想到比心中之鬼更可怕的,是身邊的蟲,「各式各樣的蚊蟲,因為餓太久了,終於有肉可以吃,他就被咬得超級慘。他拍的照片都好像健康教育的圖片,就是各式各樣被蚊蟲咬的傷口。」潘羽祐傳給我當時他用以對抗蚊蟲的各種藥物資料,足足有14種,但仍不足以抵禦,東莒當地的衛生所也無法處理,最後不得不回台北治療,再回來。

第一位駐村藝術家潘羽祐當年被蚊蟲叮咬得十分慘烈,足見生活環境確實艱辛。(潘羽祐提供)
第一位駐村藝術家潘羽祐當年被蚊蟲叮咬得十分慘烈,足見生活環境確實艱辛。(潘羽祐提供)

那一年的6月到9月,廖億美一共邀請5位藝術家來駐村,一次2個月,除了畫家潘羽祐,還有以蚵貝壁畫聞名的蔡英傑、鐵雕家吳娟、以混合媒材進行創作的周孟曄,以及紀錄片導演廖德明,用的全是她在北藝大就讀時累積的知識和人脈,也不加以限制,「他要做什麼或是在哪個空間,其實都是來了之後才決定。」

只要和大浦有關就好。譬如潘羽祐就在廢棄漁寮的門牆上,畫上了經由他詩意轉化過的〈睡夢大浦〉。而蔡英傑,「來的前半個月都在修神像,因為他在這邊的老屋子裡找到一個神像。然後有一天他突然說想做一個壁畫,把這段時間在這裡生活、看見的元素,用當地居民收集來的蚵貝,做一幅壁畫。」

不被理解 傳承像抓交替

2012年,又開啟了「換生活」計畫,年復一年,「我們整理了一些空間,讓各式各樣的人在這裡活動。」這些人來自不同領域,有鋼琴師、瑜伽老師,也有大學生,今年的換生活主持人陳泳翰說:「我們鼓勵來換生活的人多和當地居民接觸,也協助他們進入小學辦音樂會,在活動中心辦瑜伽課。」同樣來自台北、39歲的他,平日靠接案寫稿維生,不支薪承辦「換生活」,為的就是承接由廖億美開啟的計畫,他說今年至今已接待了65名申請者。

為了迎接我們的採訪,換生活人員這夜出了十多道菜,都是以當地食材烹煮的特色料理。
為了迎接我們的採訪,換生活人員這夜出了十多道菜,都是以當地食材烹煮的特色料理。

但錢少事多離家遠,他也知道,這樣的事不是每年都找得到人接手,其傳承就像「抓交替。因為吃力又不討好,誰要做?」

吃力不討好的原因,來自於東莒人對所謂生活和工作的想像,很侷限。曾經有居民當著廖億美的面,數落她淨是做些「對地方沒幫助的事」,看她一個台北來的女生,找來一群「無所事事」的藝術家和大學生,整天都不知道在幹嘛。現在於大坪村經營民宿的前鄉長柯玉官就很直接跟我們說:「這些政府補助都用錯地方了,直接蓋民宿,拚觀光不是很好嗎?」

廖億美在廢棄的房舍裡。大浦目前仍有多間房屋無人居住,但已經有居民決定回來,自己修建做民宿。
廖億美在廢棄的房舍裡。大浦目前仍有多間房屋無人居住,但已經有居民決定回來,自己修建做民宿。

確實,大浦聚落活化的計畫,曾在2017年中斷,廖億美坦白地說:「就是沒人要接了。」那是這計畫所面臨最難通過的瓶頸:不想繼續重複,又沒有當地年輕人接手,「因為這裡的人認為,公務員,老師,或者是從事民宿業,做生意,才叫工作。年輕人想做其他嘗試,不可能被理解。」

那種「不被理解」的心情,跟妳的狀況類似嗎?我問,因為她從就讀北一女時期就開始關注學運,大學又加入「黑水溝社」,把人生的主戰場放在街頭,經常不回家。身為四姊妹的老么,家人對她有各種寬容,包括又從街頭轉戰馬祖,離家又更遠了。但寬容不等於理解吧?44歲還沒結婚的她笑笑說:「也許吧。」

駐村生活 在空城中探險

我們在採訪廖億美的前一天抵達大浦,去看那些「換生活」的人,用一種緩慢到接近百無聊賴、隨性到接近散漫的方式過生活。

他們沒有固定起床時間,只要負責好被排定的「煮飯、洗碗、澆菜、洗衣」等工作就好,其餘一切自由,「要去哪都可以。」從台北來的上班族黃如君今年36歲,辭掉了工作,到這裡來「放空充電」。23歲的大學生鍾明璋則是第2年來,2次都搭8小時的船往返,也不嫌累。就讀森林系的他在申請計畫書中寫著:「打算和當地居民透過生態討論交朋友。」但真的來了,也沒人會逼他去完成,反而是一直釣魚,一週能有3、4次。「那個海景太美了,台灣沒有。釣魚時,也會有當地居民來聊天,這裡的人很直接,好相處。」他很認真地想,畢業後可有機會來這裡長住,還問了飲料店打工的事。

陳泳翰不支薪承接下大浦活化的工作,負責邀請今年的駐村人員,也管理所有換生活人員的日常。
陳泳翰不支薪承接下大浦活化的工作,負責邀請今年的駐村人員,也管理所有換生活人員的日常。

換生活外,他們也邀請了每年不同性質的駐村人員。像陳泳翰今年就以平均一天1000元的薪資,邀請了8組廚師以當地食材發想食譜,開快閃廚房,和當地人互動。他說:「主廚用島上海釣的魚,盛產的南瓜、香瓜和洛神等食材,搭配南竿的淡菜做套餐。對島上居民來說,情人節和父親節能吃到這樣的西式餐點,是很難得的事。」

不過他仍堅持,一切都要歸功給廖億美這位「形塑者」,開啟了這計畫,讓他們有依循的方向和做法,可以繼續下去。他不知道的是,採訪前,廖億美多次表示,大浦能重新活過來,是一群人共同的努力,請我不要以她為唯一主角。

親眼見證了大浦樓起又樓塌的人,還有23歲的曹芷屏,她在有東莒曼哈頓之稱、和大浦比鄰相依的「大坪村」長大,但從小就被警告不要到大浦來。她的形容不似「死城」或「鬼城」那樣淒厲,但同樣淒涼,是「空城」。她說:「對我們來說,來大浦就是在探險。」

所以沒辦法想像有一天可以再住人嗎?她很堅決地說:「對。」但現在除了絡繹不絕的換生活、駐村人員,也有了2名正式回歸的住戶,以及民宿。

聚落轉型 回流自給自足

但最重要的還是曹芷屏。不依循「在東莒讀國小,到西莒讀國中,到南竿讀高中,到台灣讀大學,然後就不回來了」的東莒人標準作業流程,今年從高雄應用科技大學畢業後,就選擇回流,加入陳泳翰的行列,協助換生活和廚師駐村計畫。我們採訪廖億美時,她全程旁聽,後來跟我說:「我在聽時就覺得,連一個外地人都可以這麼做了,我為什麼不可以?」

東莒社協中心也是聚落活化後,才進駐的小賣部,販賣洛神花和老酒冰棒,也有各類名產。圖為今年第一梯駐村主廚,帶領大家製作紅糟麵包跟紅糟洛神老酒磅蛋糕。(陳泳翰提供)
東莒社協中心也是聚落活化後,才進駐的小賣部,販賣洛神花和老酒冰棒,也有各類名產。圖為今年第一梯駐村主廚,帶領大家製作紅糟麵包跟紅糟洛神老酒磅蛋糕。(陳泳翰提供)

但選擇回流的最主要原因,或說整個計畫最讓她感動的關鍵,到底是什麼?曹芷屏說:「以前是不可能想像這裡有人,連本地人都不來了,更何況是外地人。」但這還是一個很脆弱的狀態吧?當廖億美退出、換生活的人不再來,大浦會否不進則退,又再死亡一次?

曹芷屏只說:「不會了。大浦已經重建到,可以自給自足的程度了。」即使還是無漁無軍,但已成功轉型,可以住人,甚至靠觀光生存,從黑白變成彩色的了。

曹芷屏對東莒有深厚情感,開著車帶我們來到她的祕密基地看海,並叮囑我們:「絕對不能寫出這在哪。」
曹芷屏對東莒有深厚情感,開著車帶我們來到她的祕密基地看海,並叮囑我們:「絕對不能寫出這在哪。」

她說得如此自然,都沒發現回流的她,其實就是大浦「自給自足」的關鍵。而我的擔憂後來也證實了是多餘,就像無人接手的2017年,沒人來換生活,也無人來駐村。那不僅是廖億美個人的挫折,也是整個大浦的挫折。只差一步,此地就要再度恢復死寂。

竟然是當地人主動出擊了,詢問縣政府:「那些人去哪了?可以再把那些人找回來嗎?」

廖億美說:「才發現我們是被需要的,被想念的。」而一個拓荒的人所需要的,有時也就是這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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