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與神同行 白沙屯媽祖信眾徒步進香故事

白沙屯媽祖進香活動,是苗栗通霄拱天宮一年一度盛事,除了被登錄為「國家重要無形文化資產」,其「由媽祖擇路」、無法預測的不固定路線特色,也讓它成為「最難走的進香路」,只能以意志力克服。

但還是有那麼多不同的信眾,帶著不同困難,踏上同一條路。他們之中,有人靠著信仰擺脫年少輕狂,在路上送咖啡給進香客。有人因離婚陷入人生低谷,又靠著媽祖走出黑暗。也有在白沙屯媽祖信仰圈中生長者,困頓或者命危時,總靠著媽祖撐住、挺過,甚至不惜推掉500萬元生意,也要跟著走。

與媽祖的約定

杜鴻志,34歲,咖啡豆工廠廠長,進香資歷19年

燥熱的下午,衣服溼了又乾、乾了又溼,身體極需要水分⋯,我們疾行經過台中清水路旁的咖啡攤,「來喔,休息一下,喝杯剛沖好的冰咖啡!」沙啞的吆喝聲來自34歲的杜鴻志,他是咖啡豆工廠廠長,4年前開始與一群朋友合資為進香客提供上萬杯咖啡,今年他一面徒步進香,一面準備咖啡。

相較於沿路信眾主動供應的礦泉水和罐裝飲料,杜鴻志(左)堅持提供高品質咖啡豆,並現場手沖,一點都不馬虎。
相較於沿路信眾主動供應的礦泉水和罐裝飲料,杜鴻志(左)堅持提供高品質咖啡豆,並現場手沖,一點都不馬虎。

「當我在服務香客時,心情是光榮的,因為我是代表媽祖。」他身材高大,皮膚黝黑,口氣十分爽朗:「當我是被服務者時,心情是謙卑的,覺得這是媽祖給我的。」他說自從進香以來,他改變了不少,「我爸說我成長最多的是脾氣,我以前很暴躁易怒,現在平穩多了,多了很多思考,也可能年紀到了。」

杜鴻志和30多位媽祖信徒好友,合作擺設咖啡攤,為疲憊的進香客解渴提神。(杜鴻志提供)
杜鴻志和30多位媽祖信徒好友,合作擺設咖啡攤,為疲憊的進香客解渴提神。(杜鴻志提供)

 

一家三口 都是媽祖救的

國小成績優異的他,國中進入叛逆期,開始抽菸、打架、飆車。他原是苗栗新埔人,到台中念第一志願台中高工時,「我爸覺得我變了一個人,其實我成績還是很好,只是愛玩,爸媽為了我很頭痛,差點要離婚。」高二那年,為了買摩托車和爸爸吵架,「我那時血氣方剛,一衝動就拿木椅往我爸身上摔,摔完就離家了,整整一年沒跟家人聯絡。」

杜鴻志說,去年進香用掉400磅咖啡豆,今年才第一天就用掉超過100磅。
杜鴻志說,去年進香用掉400磅咖啡豆,今年才第一天就用掉超過100磅。

 

杜鴻志(前)聽過父親(後)徒步進香3年還願,第4年因工廠忙碌中斷,媽祖大轎就在啟駕不久後繞到父親的工廠,不停撞父親的藍色轎車達半小時,直到父親決定收拾行李去進香,媽祖才繼續上路。(杜鴻志提供)
杜鴻志(前)聽過父親(後)徒步進香3年還願,第4年因工廠忙碌中斷,媽祖大轎就在啟駕不久後繞到父親的工廠,不停撞父親的藍色轎車達半小時,直到父親決定收拾行李去進香,媽祖才繼續上路。(杜鴻志提供)

當晚回到租屋處,他夢見白衣女子對他說:「你哪ㄟ使打阿爸(台語,你怎麼可以打爸爸)?」他說當時沒想到可能是媽祖,卻因這句話對爸爸感到愧疚。某天,爸爸出現在他租處,二人見面又吵,爸爸問了句:「你欲尬阮來進香嘸(台語,你要跟我去進香嗎)?」他隨口答應,只因為好玩又可以不用上學。「我後來才知道,那年我爸跟媽祖求,希望我回歸正軌,他願意做十年大戲(媽祖回鑾時做戲台酬神)還願。」

他大學畢業、準備入伍時,2個弟弟在外念書,媽媽卻罹癌,要化療。「我跟媽祖求我媽治療順利,不要受太多苦,也求讓我在苗栗當兵,照顧我媽。」結果幾經抽籤、調派,他居然在離家5分鐘遠的地方服役,擔任傳令駕駛,「那年我媽去醫院,我就開連上的車送她去,我覺得好神喔,冥冥中媽祖都安排好了,教你不用擔心。」

退伍後,媽媽如願康復,他決定徒步進香3年還願。「哇!以前還可以坐爸爸的車,那次真的是走全程。我第一次體驗到,很多事撐過就是你的。」他說初次走完全程,不是鐵腿,是鐵全身,水泡不是幾個,是一個裡面再長一個,至今水泡痕跡還在。當時沒想過放棄?「當然有!」他大笑說:「每年都想說,等下坐車好了,但媽祖答應我的事做到了,我答應媽祖的事也要做到。」

杜鴻志參與的行動咖啡攤,是一群媽祖信徒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合作而成的,圖為2019年咖啡攤信徒集資名單。(杜鴻志提供)
杜鴻志參與的行動咖啡攤,是一群媽祖信徒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合作而成的,圖為2019年咖啡攤信徒集資名單。(杜鴻志提供)

「其實我家以前就對白沙屯媽祖有種歸屬感。」他從小聽媽媽說,爸爸的命是媽祖救回來的。他2、3歲時,在工廠上班的爸爸有天身體忽然不能動、全身痛,四處就醫,求神問卜,後來檢查出是僵直性脊椎炎。媽媽坐公車去白沙屯求媽祖,只要爸爸身體康復,她要爸爸陪媽祖進香3年。「一年後媽祖進香前夕,我爸忽然全身不痛了。」類似神蹟的故事多到說不完,但他保有理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可能長期吃藥吃好了。」

4年前他轉行做咖啡,決定為媽祖貢獻心力,便擲筊問媽祖進香需要的咖啡數量,「祂要我提供2500包濾掛咖啡,哇,換成錢也不是小數目。」當天回家爸爸正好問他,第十年大戲做完了,今年還要做嗎?他請爸爸把做戲的錢給他做咖啡,解決了經濟問題。「媽祖每年給我的功課都不同,我能做就做,我終生都是媽祖志工,想發揚媽祖精神。」

杜鴻志(紅褲者)供應咖啡服務香客,同時也要進香趕路,體能消耗極大。
杜鴻志(紅褲者)供應咖啡服務香客,同時也要進香趕路,體能消耗極大。

 

進香體悟 堅持就能完成

媽祖啟駕後,他已連走十多小時,步伐漸跛,帶著濃重鼻音說:「我感冒多天還沒好,現在又鐵腿了。」當咖啡攤的夥伴們提醒他咖啡快不足時,他還準備回工廠烘豆,隔天再加入進香行列。

他把人生比喻成進香,總會遇到腳痛水泡、體力極限種種困難,讓人想放棄,但又咬緊牙關撐過去,「我體悟最深的,就是面對困難總有解決辦法,只要不放棄,總是會到達目的地。」遇到困難就解決,不到終點不放棄,這是他和媽祖的約定,也是和自己的約定。

 

媽祖帶我走出黑暗

吳文翠、55歲,劇場工作者,進香資歷29年

「你聽得見鑼聲嗎?」吳文翠說,鑼聲是最重要的指示,當我們走得太遠了,要記得回頭看,才不會跟丟。她說完不久,轎身忽然來個大迴轉,跨越安全島,衝向對向車道。吳文翠立刻隨著急切的鑼聲,以更斜的角度切到對面,再跟著平穩的節奏隨媽祖前進。

今年白沙屯媽祖的第一個駐駕點在台中清水,吳文翠(紫帽者)暫時卸下GPS定位工作,可以稍離大轎位置。
今年白沙屯媽祖的第一個駐駕點在台中清水,吳文翠(紫帽者)暫時卸下GPS定位工作,可以稍離大轎位置。

 

神轎轉向 被媽祖電到了

「走路時會有很多干擾。你必須走得夠久,意念才會安靜下來。」今年55歲的吳文翠出身雲林四湖鄉,是劇場工作者,曾在白沙屯媽祖進香路上擔任敲鑼手,這4、5年則負責全程帶著GPS與媽祖同行。

1990年時,她參加優劇場「溯計畫」,要找出隸屬於台灣這塊土地的身體,於是參與白沙屯媽祖進香回程。那5天她很興奮,一點都不累。行經某間廟前,廟方人員執竹製黑令旗,腳踏七星步,但請不動媽祖;等到那人已放棄時,大轎卻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衝入廟。她說:「這媽祖真性格,就被她電到了!」

1990年,吳文翠還是一般的香燈腳,跟隨回程路上於通灣里歇駕的媽祖,在此休息享用點心。(白沙屯田野工作室提供)
1990年,吳文翠還是一般的香燈腳,跟隨回程路上於通灣里歇駕的媽祖,在此休息享用點心。(白沙屯田野工作室提供)

隔年,她打算走全程,從拱天宮開始走,行過雲彰交界的自強大橋時,估計得走上半小時,她累了,決定休息一下,但剛上車,就後悔了。她悟出:「是你的心先投降,身體才投降。回程我說什麼再也不上車,因為那個後悔讓我很不舒服。」此後幾乎年年全程徒步。

吳文翠從事表演藝術、太極及氣功多年,生活簡樸,先前在台北淡水受訪時,仍穿著褲腳被進香路上的鞭炮炸了個小洞的運動褲。26歲結婚生子之後,她依然年年進香,孩子3、4歲時,先生反對她走。「他的抱怨也有道理,一個媽媽不應該丟下小孩10天,但是我每年都堅持來走,是因為得到的能量夠用一整年。」過去她會因孩子哭鬧不耐煩,但長程徒步後,可以感覺到情緒的臨界點提高了。她鼓勵媽媽們多來走。

她全心全意奉獻給藝術,但1999年時,卻意識到跟先生漸行漸遠,便帶著孩子搬離公婆家,與先生分居,試圖讓彼此有重新開始的機會。一次,夫妻倆約在咖啡館聚會,「本以為在約會,結果他說他跟別人戀愛了,要離婚。」

媽祖大轎行經之處,常有信眾就地跪拜,要鑽轎腳,求神明保佑。
媽祖大轎行經之處,常有信眾就地跪拜,要鑽轎腳,求神明保佑。

第一年暑假,她爭取到與小孩相處10天,到了假期尾聲,話別時,孩子說他很想念媽媽,但常常打完電話以後,要聽別人說媽媽好幾天的壞話。她心疼孩子的處境,孩子離開後,一團黑暗籠罩了她,她隻身躺在廚房的地上,痛苦得想結束生命,「如果他媽媽自殺了,這個陰影他一輩子都無法超生。我不能讓他一輩子有陰影,我決定不要讓那個黑暗吞噬我。」

她努力打太極,強迫自己去游泳,有一回颱風下大雨,整個泳池只有她一人,「我那天游著游著,才發覺整池水都是我的眼淚。」她說得平淡平靜,像說著一段看過的戲。

 

神明入夢 扛行李箱同行

2007年,她放棄台灣的一切,前往丹麥劇團工作,但在異鄉竟夢到千里眼和順風耳,告訴她「要進香了」,便請假回台,扛著行李箱直奔白沙屯進香。

2007年吳文翠受邀參與新加坡M1藝穗節,演出《獨舞紅塵》。(吳文翠提供)
2007年吳文翠受邀參與新加坡M1藝穗節,演出《獨舞紅塵》。(吳文翠提供)

2009年耶誕節,她一個人在丹麥,看著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儘管孤獨,卻不像過去那麼痛苦了,她忽然發現:「距離那個黑暗已經10年了。」自己早已不知不覺走出了離開孩子的陰影,就像她在徒步進香過程中所領悟的:只要我好好面對每一步,就會走到終點。

將近30年的徒步之旅,吳文翠可曾向媽祖祈求什麼?吳文翠搖搖頭,這趟路程就是最大的收穫。今年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帶著GPS好好跟著走。「但是我邊走邊打瞌睡⋯」還好只要跟著媽祖的鑼聲,就一步一步地走到現在。

 

媽祖在旁邊就不哭

陳弼宏,57歲,裝潢師傅,進香資歷35年

時間是下午3點多,陳弼宏已經在拱天宮裡等著。廟門前廣場如跨年倒數,每個人都在等著「那一刻」到來,現場氣氛浮躁,人群如海水漲潮侵占地面,行動困難。距離一年一度白沙屯媽祖出發進香,還有10個小時。

陳弼宏和我們約在拱天宮碰面,進廟第一件事,就是撚香拜拜。
陳弼宏和我們約在拱天宮碰面,進廟第一件事,就是撚香拜拜。

 

捨500萬 還是要跟著走

曾經,對今年57歲、生長於白沙屯的陳弼宏來說,進香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家裡7個兄弟姊妹,「基本上出去一個人,就多一個負擔。進香也是要有兩仙錢(台語,意指一些錢),才敢和人家去。」那時的他,大概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為了進香,把500多萬元的生意推掉。

那是1999年左右的事,當時進香隊伍剛走到北港,他接到合作的廠商來電,說只要立即回台北,500多萬元的生意免議價,直接給他做。「我真的心裡有一點掙扎,但後來還是選擇媽祖。」表弟罵他拜神拜到睡著了,太太也質疑他,但他心中有必須堅持的理由。後來,每逢進香期間,工作都自然排開。

所以儘管今年因父親過世,家中治喪不能跟著進香,他還是在廟裡待命,和眾人招呼,等待著目送媽祖出發遠行。無法與神同行,問他會否感到落寞?他語氣平淡地說:「不會啊,這就是規矩,我明天就回台北。」

進香隊伍出發後,大轎附近彷彿搖滾區,所有人都希望緊緊跟隨,進香隊伍會沿路施放煙火,向信眾報告媽祖的位置。
進香隊伍出發後,大轎附近彷彿搖滾區,所有人都希望緊緊跟隨,進香隊伍會沿路施放煙火,向信眾報告媽祖的位置。

因為真的也沒什麼。就像陳弼宏所說,當地男孩子當兵前,總會讓家長帶著去許願。平安退伍了,再來還願。娶老婆,也一樣,「殺豬公,用三輪車推到媽祖廟拜,跟媽祖說,我某某人要結婚了,感謝媽祖的庇佑。」一切不過是類似報備的概念。

 

長釘刺胸 白沙屯媽解危

他說:「在這邊長大的孩子都這樣。」這樣是怎樣?就是萬般皆辛苦,只能靠媽祖。白沙屯人口約2千,多半農漁兼做,勉強營生。陳弼宏記得,貧瘠的土地種出來的地瓜明明不好吃,還是要刨絲煮稀飯,「米只有0.1%。」

他國中畢業就到台北當木工學徒,月休一日,朝8晚11,小小的工作台就是床,木屑扎得皮膚癢,又累又苦,忍不住偷哭,在心裡喊話的對象,仍然是媽祖:「天上聖母,現在弟子到某某所在,望祢乎弟子可以順利適應這個環境,來這裡學功夫…」

陳弼宏(前方扛轎者)擔任轎班長達30年,他說穿上制服般的黃背心就不能講話,休息時,上廁所或抽菸,都必先脫下背心。(拱天宮文化組提供)
陳弼宏(前方扛轎者)擔任轎班長達30年,他說穿上制服般的黃背心就不能講話,休息時,上廁所或抽菸,都必先脫下背心。(拱天宮文化組提供)

苦日子一直到出師才好轉,而他退伍那年才第一次去進香,從此除非辦喪,肯定出征,3年後正式成立轎班,他還是第一梯扛轎人員。扛轎是榮譽,也是責任。他秀出肩頭一個腫起來的肉結,猶如勳章,是為媽祖服務多年的記號。

但其實更重要的記號在胸口。1992年某日,他因器材操作疏失,把一根64釐米的釘子打進胸口,只剩釘子頭在外面。他痛到當場趴下,口中不自覺說出:「白沙屯天上聖母要替弟子解危…」早上10點打進去的釘子,傍晚5點才取出。醫生照完X光片,只問他:「你是拜什麼宗教啊?」他用微弱的氣音回答:「媽祖…」

這就是堅持的理由。因為深信這條命是媽祖救回來的,所以他每年都要陪著進香。但有時32小時,就要走近200公里,「走到肉都爛掉,衣服一脫血都用噴的,燒襠。腳底的水泡未破,裡面又生出新的水泡。」

也曾放棄,忍不住上車休息,但一上車眼淚就不自覺一直掉。「真的很莫名,只是上去稍微瞇一下,眼淚就一直滴,睜開還是一直滴淚。」只好把鞋子穿好,繼續走,「很奇怪,只要走在媽祖旁邊,就不哭了。」

只要媽祖在旁邊,就不哭。所以今年「雖然沒有同步,可是心裡還是跟著媽祖。」凌晨1點20分,他來到廟口門前,看著腎上腺素噴發的夜行隊伍離開,只剩他和少數人在廟裡,猶如鎮守空屋,直到凌晨3點多才離開。

 

因喪閃避 改當媽祖後援

回到特別在拱天宮附近租的屋子,略做休息,準備北返。我想起在廟裡數度請他到大轎附近讓我們拍照,他都拒絕,直說:「我不能太靠近。」想來是十分顧忌,強迫自己要好好地放「喪假」。

直到下午3點多,媽祖或將駐駕的消息四起,說法殊異,我們為了更準確預測路線,只好再打給他,發現他仍關心著,「下載了app,也跟沿路的大家不斷通電話。有什麼狀況,我可以馬上幫忙想解決辦法。」結果根本沒休息,只是從先遣部隊,變成後援了。

就像他最後還是發揮與神同行多年的經驗,分析態勢,為我們指引了明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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