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跟烏賊戀愛的男人 焦傳金

焦傳金是神經科學家,也是清大極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對教學十分用心。
焦傳金是神經科學家,也是清大極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對教學十分用心。

如果有聰明藥,你會吃嗎?上傳心智得永生,你願意嗎?男人女人頭腦大不同?

這些古怪又刺激的問題,都是清大教授焦傳金丟給學生的內容。他的本業是研究烏賊與視覺神經,為了推廣科普,他開設「腦與心智」這門通識課,以最淺白方式授課,果然每學期大爆滿。

他說,連續20年,每年夏天都會回到美國東北角一處海邊,聆聽科普講座,心中一直渴望以類似方式,將科學傳播出去。

20年來,每年夏天焦傳金必定不在台灣,他固定飛到美國東北角一處海邊避暑勝地,待上1、2個月,什麼事都不能阻擋他。

2003年夏天焦傳金(右)在美國鱈魚角做實驗,與合作的老師、同學合影。(焦傳金提供)
2003年夏天焦傳金(右)在美國鱈魚角做實驗,與合作的老師、同學合影。(焦傳金提供)

通識課爆滿 夯到開直播

「那裡叫鱈魚角,它有全美國最早的海洋生物實驗室,每年夏天,來自世界各地的科學家會像候鳥一樣飛來度假、做實驗。」餐廳裡80%的人有博士學位,你甚至可能遇到諾貝爾獎得主。還有,每個禮拜五晚上,像某種古老儀式,科學家們不去派對狂歡,他們會走進演講廳坐下來,一百多年來從未間斷過。

焦傳金是清華大學生命科學院教授兼教務長,以研究烏賊、也就是花枝聞名,不過清大學生更熟悉的,是他的有趣通識課,他開的「當代認知神經科學—腦與心智」這學期多達一千三百多人搶修,今年教師節前,焦傳金就獲教育部頒發「傑出通識教育教師獎」,過去通識課經常不受重視,因此這座獎項有別於一般教師獎,專門表揚通識課程教學傑出的老師。

「腦與心智」這學期1千多人搶修,開學第1堂課現場擠滿了等候加簽的學生。
「腦與心智」這學期1千多人搶修,開學第1堂課現場擠滿了等候加簽的學生。

9月16日開學週,清大生命科學館的「華生廳」擠得像演唱會開唱前,助教不斷廣播叫學生們刷QRcode才可加簽、另一間教室可看直播、下課後公布電腦亂數抽籤結果。

下課後,1名物理系學生就看著手機開心喊:「竟然中了!人品!」問他為何選這堂課?「聽說分數很甜。」你也太直白,就這樣?「還有想了解自己的大腦。」這是場面話嗎?「是真的啦。」

焦傳金也像學生們一樣直率:「我的課滿涼,分數也給得滿高,可是學生都說有學到東西,所以我也不在乎別人說我是涼爽甜。」華生廳至多容納三百多人,所以焦傳金今年決定開直播,但他堅持親自批改每一份報告,因此仍無法全收,上限4、500人。

從小愛大海 專情於烏賊

51歲的焦傳金說話快卻不急躁,這天下午1點20分一到,穿著綠色POLO衫、牛仔褲的他連自我介紹都省了,1秒鐘也不廢話地講起課來。課程名稱嚴肅,他的講解卻很白話,例如解釋人的大腦皮層:「攤開來就像16吋披薩大小,厚度像披薩下面那張白紙。」課堂穿插不少影片,包括年初的熱門新聞:小提琴家一邊進行大腦手術、一邊拉小提琴。

焦傳金談起烏賊總是眉飛色舞、一臉沉醉,宛如烏賊是全世界最可愛迷人的生物。
焦傳金談起烏賊總是眉飛色舞、一臉沉醉,宛如烏賊是全世界最可愛迷人的生物。

下課後,焦傳金帶我們參觀他心愛的烏賊實驗室:「看著這些烏賊游來游去,很療癒。」這些烏賊是他看著長大的,很熟,唯有一個小水族箱養的軟絲是外面抓回來的,人類一靠近,牠便張牙舞爪,某次還吐墨汁。

「軟絲比較貴,過年的時候1斤要500元,花枝2、300元。」你也吃海鮮?「當然吃啊,三杯中卷這麼好吃!不過我們不吃實驗室的烏賊。」熱愛海洋生物的他沒有多數學者的嚴肅,經常露出大海般的開朗笑容。

他自小喜愛大海,讀成功高中時某天去基隆港,被一艘去南極捕蝦的遠洋漁船吸引,幻想有一天也能去極地探險,就立志當海洋生物學家。家住台北的他為了學潛水,還跑去讀遠在高雄的中山大學海洋資源系,「結果我去讀的那一年,潛水課就停掉了。」不過這沒打擊他的科學家之夢,他一路讀到美國馬里蘭大學生物科學博士。

2000年夏天,他準備去哈佛大學進行博士後研究前的3個月空檔,他跑去鱈魚角做烏賊實驗,愛上烏賊。情人眼裡出西施,他口中的烏賊簡直是全世界最可愛生物:「軟體動物都有殼,除了牠,牠這麼好吃、這麼軟,卻沒有殼保護,所以必須演化出二種機制,一是游得快、逃得快,二是靠大腦,所以烏賊的神經系統很發達,是無脊椎動物裡最聰明的,歐盟就在《動保法》中將烏賊也列為實驗動物,等同兔子、老鼠等脊椎動物,所以烏賊是榮譽脊椎動物。」

實驗室裡裡外外有不少可愛的烏賊小物。
實驗室裡裡外外有不少可愛的烏賊小物。

2016年,焦傳金發表在英國皇家學會會報的一篇研究報告,就被知名的《Nature》期刊選為精彩論文,因為焦傳金發現烏賊能夠計算出面前食物的數量多寡,具有數量感。

講座吸新知 白話談研究

這20年來,他每年夏天必定回到鱈魚角,度假、做實驗,以及聽講座。「每年夏天,週五晚上8點都有科普講座,週五不是應該去玩、去pub嗎,但大家會扶老攜幼來聽,古老的演講廳可以坐300人,講者都很大咖。這個傳統從1888年開始,到現在132年沒有斷過。」

清朝時候到現在呢。鱈魚角隸屬新英格蘭地區,美國最早開發的區域之一,「一百多年前的英國,科學研究是屬於貴族的,一般人要忙著工作賺錢,達爾文也是有錢人。另外,有些有錢人雖然不做科學研究,可是他想知道最新科學,例如銀行家也會想知道達爾文發現了什麼,所以會有各式的貴族聚會,早期科學傳播就透過這種形式。聚會的人來自各個領域,科學家不能講得太深奧,要淺顯。」

鱈魚角的講座,便來自這樣的科普文化,「來聽講座的有不同領域的科學家、也有當地民眾,從小孩子到90歲老人家都有,講者必須用淺白語言講他的研究成果。」焦傳金說,每聽一場演講他都收穫甚豐,「今年因為疫情,講座改成線上直播,我就台北時間每週六早上8點準時聽,維持我的傳統,所以這個夏天我雖然不能去,但沒有錯過任何一場。」

「我沒辦法在台灣複製這種科普講座,但一直想效法這種精神。」他於是實踐在自己的通識課,他從課程大綱就寫得引人入勝,例如:「我可以都不睡覺嗎?我們為什麼要睡覺?」「網路和面對面的霸凌有不同?」「男女頭腦大不同?」

人為什麼要睡覺?真如唐鳳所說,睡覺時大腦會背資料?「對,這是人需要睡眠的理由之一,我們白天所學的,晚上睡覺時大腦會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拿出來做一部分重點重播,重播時會加強你神經的連結,就記得比較好。」早有人做過實驗,3組人讓他們記40個單字,當晚A組可睡覺、B組不可睡、C組睡到做夢的快速動眼期就被叫醒,隔天再問單字,A組表現最好,B、C組都差。

還有成癮,「那是大腦的報償行為,你做某件事如果受到獎賞,就會想繼續做,例如跑步後大腦會分泌多巴胺,讓心情好,你就會持續想跑步。可是換成不好的東西,一樣會上癮,最嚴重是毒品,會變成不歸路。」焦傳金說,這個單元原本想多談毒品,因為毒品會對大腦的運作與結構產生嚴重破壞,極難恢復,「可是清大的學生可能沒有相關經驗,比較沒興趣,後來我改講網路成癮,他們就很有共鳴。」聽完能避免成癮嗎?「很難直接改變人的行為,要看個人,但至少我把嚴重性告訴學生。」

科普當使命 主張學到老

他並不執著硬講學生沒興趣的,「如果傳播知識的方式讓學生覺得枯燥,你達不到目的,要從學生的角度思考,他想聽什麼?這不是一味迎合,我有自己的核心價值,例如這個單元我想告訴學生某個重要觀念,但過程可以用不同的形式,學生覺得有趣才會認真聽。」至於毒品,他說退休後想去國中、高中演講,告訴學生毒品對大腦的傷害有多大。

這門熱門通識課也吸引幾位外籍生選修。
這門熱門通識課也吸引幾位外籍生選修。

他說,科學傳播需要好的口語能力,「而且如果我講得很深奧,只有同行聽得懂,其實是我有問題,可能我沒有徹底了解,才無法講給你聽。所以我常跟學生說,你把做的研究講給你阿嬤聽,如果阿嬤聽得懂,表示你真的懂了。」

他對科普有一種強烈使命感,「人類知道的越多,越不會害怕,像打雷閃電,以前以為世界末日、遭天譴,但現在我們知道是高空雲層正電負電碰在一起的自然現象,可以安心睡覺。」

課程講到「報償與成癮」單元時,焦傳金會以跑步來舉例正面的成癮,他本身也熱愛慢跑。
課程講到「報償與成癮」單元時,焦傳金會以跑步來舉例正面的成癮,他本身也熱愛慢跑。

從睡眠講到記憶、老化,「我一直想傳達一件事,就是大腦有可塑性,任何年齡都能學新東西,而且需要不斷學新東西,大家講活到老學到老,其實反過來更有道理,學到老才能活到老。」

喜歡以身作則的焦傳金為了證明大腦有可塑性,從未學過任何樂器的他在5年多前跑去學小提琴,「每週上一次課,每天練半小時,我學3年半,從樂譜第一冊學到第三還是第四冊,後來兼行政工作太忙才停掉。」他說,學小提琴確實有助提高專注力,因為必須百分百專注,大腦也因此得以暫停,不再煩心,他至今感激有那段習琴時光。

臉書寫作業 教學有新招

他也喜歡嘗試新的教學法,以前他要求學生下課後寫隨堂心得,今年想出新招,要學生將隨堂心得分享在個人臉書或IG,「現代人都很自戀,寫臉書或IG他就不會亂寫,不然女朋友或媽媽看到覺得寫得很爛不是很丟臉嗎,他就會認真寫,今天聽焦老師講了什麼內容、我自己再上網查哪些資料,別人就會說哇你好厲害,我就達到目的了。不要被科技綁架,要用科技激發學習動機。」

去年上過「腦與心智」的工科所研究生吳芷慧就說:「我本來擔心自己不是生科系會聽不懂,結果很有趣,例如講到盲點,老師就發給每人一張紙,要大家先遮住一隻眼睛看,果然有一小塊地方看不到,用雙眼就看得到了。」

焦傳金還喜歡以「課堂民調」與學生互動,例如:「如果有聰明藥(認知促進劑),你會吃嗎?」4個選項讓你選:吃、不吃、便宜的話就吃、考試前才吃。還有「腦功能障礙的犯罪者,該如何判刑?」選項包括不必負刑責不必治療、不必負刑責但要治療、減一點刑責加治療、跟正常人判一樣重。最多人選擇三。

「精神障礙者殺人被判無罪,你可以說是恐龍法官,你也可以說法官是依據腦科學做出判斷,因為法律處罰的是有自由意志的人,如果真的因為大腦出問題而犯罪呢?」他接著說,以往講這些知識時,「感覺比較遙遠,可是一旦事情發生在身邊,感受就特別深。」因此,主張無罪者一旦自己成了被害者家屬,想法可能完全不同。

老化與失智 坦然不恐懼

但他轉而又說,約6年前,他的一位導生住進精神病房,他去探視,「你們有沒有去過精神病房?我當下恍然大悟,那些病人的表情、行為,一看就知道有問題。」他感嘆,大腦是極脆弱的神經組織,些微變化就能讓人的行為不一樣。

還有老化與失智,「過去幾年講,我都覺得是別人的事,但這1、2年前,我媽媽也出現輕微失智。」他說,現在盡可能將所學用於母親身上,多陪伴母親做簡單算數等腦力活動,卻也知道失智是不可逆的,只能設法減緩惡化。

為了證明大腦有可塑性,5年多前焦傳金特地去學小提琴,以身作則。
為了證明大腦有可塑性,5年多前焦傳金特地去學小提琴,以身作則。

氣氛有些沉重,但他很快又說:「65歲以上,10人中有一人會罹患失智,到了85歲,3人會有1人,也就是現場我們4人到了85歲,就可能有人失智。所以有一天我也可能,如果是我,我也坦然面對。」推廣科普的科學家不做無謂恐懼。

焦傳金會將上課影片大方上傳網路,毫不藏私,其中不少影片的封面照片是他身穿綠色T恤,顏色類似這天的POLO衫。我們以為他特別喜歡綠色,結果不是,「我上課都會穿比較搶眼的顏色,像綠色、紅色,不能穿黑色,學生容易睡著。」原來,神經科學家連衣著顏色都有科學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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