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

這長廊,在時空上如何被重新感知,有其迫切性。因為,空間上,只是一座長廊;時間上,卻因靜默等待、低聲私語、踱步往返的神色,讓每一個個體或攜伴對象,處在某種說不上來的漫漫期待中。這空間,擺置得很單純,甚且有些過於單純:一長排的靠背塑膠座椅,面對著一面一般尺寸的電視屏幕,行列式登錄著病患姓名的手術狀態:準備中、手術中以及在恢復室休養中……三項分類。

這一清晨,送伊進手術室後,便在座椅上坐了下來,感覺像是搭上一輛未知旅程的巴士。等待,總是在心理時鐘上,先設定了拉長時間感的鐘擺,感覺分秒像是比日常來得慢…。時不時,擴音器便傳來XXX的家屬,請到手術室門口等候的廣播,立即見一人起身,緊隨著另一或幾位,應也是親屬的同行者,朝走廊的進口走去,轉了彎,不見身影,通常形色間帶著匆匆,稍顯急迫的期待。就這樣,我們發現:長廊只有一個轉角為進口,另一頭沒有出口。

從哪裡進,從哪裡出,生命的期待,原來竟是如此家居;從大門進,便從大門出,除非不得已,很少有需要走後門出。我總感覺這樣的時間感,有一種日月陰晴輪替的迴旋,而非線性時間的進與出、始與終。我們不也都這樣期待:因病而進手術間的親友,在歷經手術時間的流動後,睜開眼,再次回到日常來;不是嗎?

然而,這樣的空間安排,在時間感上,不免增添某種封閉的緊張,長久等待擴音器上傳來期待的聲音,多數家屬在沉默中楞著,或者偶而不很專心地撥弄著手機;我先是楞了一刻間,而後,決定乾脆將電腦拿到長廊另一側,離地20公分左右,有插頭的地上,坐在擦理得很乾淨的磨石子地上,打開一部電影的連結,是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永遠的一天》。這電影,我多年前在光碟中看過,心中難忘;在這樣的時間與空間,增添再一次找來看的意願。

這長廊的等待,時間突然變得漫長起來,像是未知的去時路,總是感覺上比已知的回時路,漫長許多,用心點說,是心理時鐘使然。電影從前夜翻看的段落間開始,長鏡頭的時間感,穿梭在記憶與未來的臨界上,也有一種未知的漫漫。我看著電腦上的畫面,一輛長長的巴士駛進鏡頭中,車廂停在海港旁夜色已深的路面,某一種孤單的等待,像是正在影像中發生著。

那等待乘客的車廂,和我當下所處的家屬等候室,在時間上幾乎雷同,雖說在空間上,有所差異。主角是一位詩人,獨行在孤寂的岸邊,一個孩子從後頭追了過來。「我來道別」孩子說。他準備去坐上那輛孤寂的巴士,或許浪跡天涯……因為,家鄉已在戰火中備受摧殘。「你將面對無盡的海洋,有港灣,有碼頭……」詩人說著,面帶滄桑。

「我很害怕。」孩子說。

「我也很害怕。」詩人說。

孩子轉頭要走,詩人喚住孩子。他們相擁,一起奔向那停留在時間凝固中的車廂。他們登上一趟融入想像與現實的旅程。這便是詩與電影連結時,最為撼動人心的片刻。劇場與詩的相遇,也是一樣,我想。像是一趟奇蹟似的旅程,窗外雨著,幾位穿著黃色雨衣的自行車騎士,陌生地穿過鏡頭無聲架起的畫面,意味著旅程的孤寂嗎?車廂內,詩人與孩子,相逢在安靜、欣慰、愉悅卻也彷彿布滿荊棘的時空邊緣。

我們透過長鏡頭的畫面,看著他們,一整個車廂都是老人與孩子埋藏在沉默背後的相逢與奇遇。在一個據說稱作「未知」的站牌前,巴士停了下來,年邁的旅客魚貫下車,街頭抗爭的聲浪中,在車廂關門前一刻,奔上來的是一個手舉紅旗的青年,買了車票,坐了下來,疲憊地閉目休息了,不必語言,似乎是在無聲中也訴說了一切。車廂繼續著冬雨中的輪動,青年戀人的一束花,被爭吵遺落車廂地板;接著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在車程中練習音符,這些都似乎在鋪陳一個關鍵時刻的抵臨。

終於,上了車的,竟是上世紀那位在民間水井間買字的詩人。神奇的相遇,只能存在於想像中,現實是那般拘限,像這單一車廂的空間;然而,時間的置入,又帶著何等想像的穿梭。披著時間記憶的上世紀詩人,坐在車廂的位子上,朝著眼前滿臉鬍渣的詩人,朗讀了他的詩作,恰是詩人內心的詩句。似乎,安哲羅普洛斯,在電影中置入的詩意,永遠不僅僅是空間之內的時間感,而是在邊境、流離、苦難與未知中,只能以愛收束一切的茫然;也只有愛,讓往返的時間,在固定的空間中永恆。

劇場,不也希望如此嗎?

所以,安哲羅普洛斯說:詩,不是偶然;而是奇蹟。在《永遠的一天》這部電影中,詩人在罹癌後,與死亡相磨難的悲憫中,和自身的記憶離奇地相遇。

而後,在濱海家居外頭的海灘上,與他已然去世的、年輕時的太太共舞。他問:「明天會持續多久呢?」妻子回答:「明天,就是比永恆多一天。」為此,我寫了一首詩如下:

海邊,有一棵茂葉叢生的綠木

交叉的葉脈間,彷彿傳來

提琴交奏的樂音

老人的舞步,隨著

少女時的戀人起舞

沙灘留下時間的足印

海風,輕舞的詩句

任由時間更迭的錯落

穿越交織的葉脈

山上,有一支死灰般的槁木

冷冽的寒風,在天地間

遺留孤絕若游絲的聲息

腳蹤,遞來沙沙枯葉

響起的時間輓歌

憶起的,仍是愛在密林間穿梭

死亡,若天籟響起

地籟逝去,人籟遠離

吾喪我,終將在洞穴中

涉渡 永遠的一天

此岸到彼岸

如果,有一天

我們因為碎窗外

炮火後的 沉寂

在廢墟般的家中

聽著 情詩般的曲式

那永遠是 我們

所不願

我們要問:戰爭何以發生?

我們願 永遠的一天

願 和平的每一天

都有裙擺與臂彎 廝守

有掌心的溫度 以及

從戰爭邊緣

搶救回來的 愛

永遠的一天

永遠 和平的一天

再次看完《永遠的一天》,心中有了一種了然的安靜。漫長的八小時等候,休息室的擴音器傳來呼我前去手術室的聲響。在十樓的健保病房裡,伊安詳而平靜地躺著,手術順利完成;我躺在一旁陪病的伸拉椅上,窄窄地,就恰好將我的身體安置著。突而,感到一種安心,是心靈的,也是身體的。這時,熟悉的聲音,隔著四人病房的前方與右邊傳來,是閒聊的溫慰與熟睡後鼾聲的起伏。陪病,像是電影的觀看者,憂心著也欣慰著老人、孩子、垂逝的老母親……以及與年輕時的妻子共舞,既是當下,也是記憶的每一瞬間。然而,病者卻像影片中的當事人,歷經愛的歡欣與流離的歲月旅途。

我想起了四年前的自己,在異鄉的都會,深夜三點叫計程車,自己奔赴醫院……。孤單走進加護病房時,回頭向前來探望的滿頭白髮的劇場老友揮手,表達感謝與歉意,這樣的深夜,還勞煩他前來看顧。我心肌梗塞,胸頭壓著一塊磚頭久久,無法鬆弛,幾乎與死亡擦身而過……。那一夜,也是隔著一塊簾布,耳邊響起的卻不是溫慰的閒聊或者節奏起伏的鼾聲,而是生者與亡者靈魂的最後話別,我在「血液的旅途」這篇文章中曾經提到:

「然而,靈魂或精神在死亡後身體間環繞的想像,卻又將死亡拉進另一個未知的次元中。我感覺到那簾子裡的、輕聲呼喚著的聲音漸息了!換來的是,小型掌上錄音機裡傳出的誦經聲…而我的前胸,似乎仍有鉛雲壓覆著,死亡挨在其上。

這樣子親臨著死亡在身邊發生,雖說隔了一面讓視線彼此分開的簾子。卻在感官上,歷歷如肌膚親觸。這應該與我從胸悶引發的心肌梗塞的種種負面聯想,有著極大的關聯。闔上眼,疲憊不堪,仍無法成眠。深懼與鄰床的死者相同,就此醒不過來。」

在伊日漸復原的幾日裡,我想起:曾經,我們共赴泉州的一趟旅行,在一座寺廟的側邊,親訪弘一大師最後圓寂的陋室:一張破舊的書桌,一只在時間中兀自剝落著的床,一頂蚊帳……我想起他臨終的遺言:「悲欣交集」。腦海中緩緩掠過他盤腿趺坐,孤寂、清冷,滿目悲憫的佛者之像。他曾遺言道:「見我流淚,並非留戀世間、掛念親人,而是悲喜交集所感。」說完話,仍默念佛號三日後的農曆九月初四戌時,在大眾念佛聲中,於泉州溫陵養老院晚晴室安詳圓寂,時年63歲。

現在,似乎多一點點心得:何者為悲,何者為欣。然,悲欣盡管交集,卻都是生命的旅程。像電影裡,那輛在雨中朝向不知何方的巴士,承載著流離失所,承載著邊境迷霧中的茫漠,也承載著未知,承載著愛的追尋,還有,明天,就是永恆再加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