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馴服香港,《國安法》旨在輸出一套普世適用的新文明秩序

Mainland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officials and Hong Kong officials attend an opening ceremony for China's new Office for Safeguarding National Security in Hong Kong, Wednesday, July 8, 2020. China's new national security office in Hong Kong got off to an early start on Wednesday with an official opening amidst heavy police presence. (AP Photo/Kin Cheung)
圖片來源:AP

⊙盧斯達

香港《港區國安法》由北京極速訂立之後,除了即時政治影響之外,對香港和世界都有深遠的文化影響。即時政治影響,就是人心惶惶,這兩日甚至有消息指,「港府正準備出境申請,要求所有市民出境至非中國地方,必須得政府審查及批准」,特區政府亦少有出面「闢謠」,指絕無其事。

「謠言」增加,反映空前的信心危機,而政府以往作為社會公信力當然代表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在反送中抗爭爆發之後,特區政府開始營運「添馬台」這個臉書專頁,除了發佈官方消息,也經常要「闢謠」,這正說明了「國家昏亂,有忠臣」的道家智慧,以前根本不用「闢謠」,因為香港有史以來都未陷入過如此的信心危機,才要有「闢謠機器」;「闢謠機器」的存在,弔詭地說明了政府本身不獲信任。

《國安法》極速醞釀的時候,特區之首林鄭月娥尚且無法回答事情,因為她表示自己都未看過相關條文。連理論上在香港擁有最高權力的林鄭,都無法知悉條文詳情,一般人的惶恐就十分容易想像。雖然2019年的抗爭,犯法者主要以「素人」為主,知名人士只是道德支持或者低調參與,但《國安法》的消息,也馬上導致香港知名的年輕人組織(香港眾志、香港民族陣線、學生獨立聯盟等)馬上解散,一些成員亦被迫離開香港;一些不隱瞞政治立場的食店,像龍門冰室,也高調宣佈「退出黃色經濟圈」;至於跟運動可謂關係極微的政壇上一輩,像李柱銘和陳方安生等,也程度不一地表態,跟衝擊行為割席;而香港的公共圖書館,在今日也據報開始審查書籍,與知名政治人物或者本土論述有關的書籍,都在電腦系統顯示「審查中」。

以上是幾天裡面的急速改變,可說是令人體驗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政治過山車。

中國的想法,有短抓和長臂。短抓是即時的「止暴制亂」,事實上法例的確嚇怕了很多人,令他們承受空前壓力而萌生退意(或假意潛藏,靜待時機),不過「暴」與「亂」事實上也沒有完全消失,在法例通過之後的第一天,即7月1日,雖然大遊行多年來第一次「不獲批准」,照樣有很多人上街,甚至在警察鎮壓拉人的時候,有人「搶犯」,幫助被抓者逃脫;甚至有人駕電單車撞警察、有年輕「刺客」用刀刺警察等等。雖然犯法的範圍縮小了,但烈度卻加強了。

至於「長臂」,就是法律政治之下的「文化影響」。很多人會噤聲,例如「光復香港,時代革命」,被特區政府定性為暗示「港獨」,認為這句口號主張要改變香港特區的法律地位。這可能才是中國的下的那盤棋,中國也許不是不了解,2019年的反送中運動,既反映香港泛抗爭群眾的團結,也存在著分歧,也就是很多知名人物、政壇前輩,並沒有發動抗爭,而是「素人」自行其是。而有很多人自行其是,就證明著過去北京對香港菁英的統戰,已經隨世代更迭而失效。

李柱銘不斷在訪問中強調,年輕人不聽他的主張,便是證明。有份撰寫《一國兩制白皮書》,為香港開出強硬治理藥方的強世功,就理論化地將香港問題分為兩邊,一個是香港的政治主權,以及文化主權。他認為香港政治主權在北京手上,但文化主權卻在英美世界手上。他們認為,2014年以來香港的種種,說明了文化政治、文化主權這條戰線,中國做得不夠好,即香港人整體在文化上、意識形態上傾向英美世界,才導致香港如此難馴。

中國的藥方,就是希望在文化上改變香港。所以他們已經不是在經濟上、公共控制等方面著手,而是希望進行一個social re-engineering,改變「開放社會」,設置一些言論和行為的禁忌和底線,因為香港過去「太自由」了。《國安法》的後手,既在即時的阻嚇,也在於政治文化影響,因此「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這八個字要禁,因為它背後是一套文化;中國也大炮轟擊過「黃色經濟圈」這個概念很多次,不在於經營「黃店」的東主個個都是鐵骨錚錚的硬漢,而是它將生活和政治抗爭融為一體,是一種持久長遠的危險文化。

強世功在其論述中,早就露骨地說過,北京在香港統治的目標,是要對香港人「洗腦贏心」。香港教育體系正在受到改造,這非常明顯,書籍發行恐怕也會受影響,集體自我審查一定是第一波文化影響;然而香港在體制之外的庶民文化,那一層非菁英的內容,即網絡和黃店,恐怕才是首要目標。

親北京人士說,《國安法》的效果是等於「二次回歸」,希望大家「放下屠刀」;而香港的親北京法律學者陳弘毅則說,《國安法》等於北京提出新的香港社會契約。這些意見和輿論風向,千頭萬緒總結就是一條:文化政治和憲政秩序。香港對於中國的具體作用,外面已有很多高論分析過,但對於中國來說,香港仍然有GDP、美元、和資金避險等具體作用以外的文化象徵意義,她是19世紀天朝帝國崩潰的碎片,「中國模式」不只是中國資金,而是一個具集文化、政治、經濟的文明秩序。

「中國模式」在香港成功,代表廣義的中國文明,克服了世界秩序、英美文明的侵蝕,「人心回歸」形諸於外,是吹響反攻西方現代性的集結號。所以對於香港以外的其他國家而言,中國的「文明輸出」將不會止於香港,而是必然「走向世界」,將「非開放社會」的方案推銷出去,或用自己的國力輸出去。具體結果,必然是削弱近世以來風行世界的主權國家秩序,將萬國重新排序為「以中國為中心的全球化」或「以中國為中心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因為中國自覺「中國模式」是人類最高的政治文明,而「王化」必須照遍世界。所以《國安法》適用的,不只是香港人,而是全球人類,只要進入香港就可能觸法。

英美秩序世界很明顯已有所轉向,盎格魯撒克遜文明,和東方「聖人之治」的秩序衝突,已經進入戰國時代。首先是美國,然後加拿大、英國、澳洲最近都一反常態,一度停滯的世界政治時間,再次開始流動。

台灣人首先當然像其他國家一樣,要固守自己的傳統,避免完全落入左岸聖王管轄,要以香港為戒;而香港也會產生一些數量不多的難民,英美世界將會吸收一部分,而台灣的條件未必像加拿大英美之類,也有敏感的國安疑慮,具體如何審查,當然是台灣人民的主權事務,不過不少人都覺得,先為緊急個案和支持民主主義的年輕人提供援助,既符合人道主義,也減少國安問題。

這些新力軍的視野、經歷和能力,也可以充實台灣的文化防禦力,年輕港人也適應力強,不會提議台灣闢出特區、大費周章要再現一個「新香港」,因為97前後出生的年輕人,沒有回望過去黃金時代的本錢,他們總是未來主義的,在乎自由人權和反抗極權,而多於要求別人為他們打造一個既定生態保護區。畢竟他們深明大義,知道如果世界總戰線失敗,生態區亦覆巢之下,沒有完卵。

總而言之,台灣的獨善其身,已經是貢獻了自由世界,沒有必要「建設民主中華」,也不必當香港人反攻中國的基地;但終究自由區和非自由區也在同一場戰爭中,為了將來的戰鬥,在不影響自身體質的情況下,及早動員、早做戰略投資,聯結海內外盟友,分清敵我,也是為了將來作打算。戰略線的健康延伸,有助保衛台灣本土的自由生態環境。

作者為香港本土主義者、作家,評論人。關注中國殖民主義、香港主體性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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