靄靄慈暉 生我劬勞記一位偉大的母親

先母趙楊覺苑女士,民國十二年二月初八出生於陝西省西安市, 父親為靖國軍將領,幾位兄長都是出身黃埔的抗日名將。母親20歲那年與先父趙錦龍先生結縭,不久,先父奉調台北擔任海軍巡防處長,母親隨同來台定居,相與度過那段動盪不安的烽火歲月;時局穩定之後,生活歸於寧靜恬淡,晚年的光景也稱得上豐盈圓滿;1985年,母親於美國西來寺首謁星雲大師;2012年,率晚輩十餘人作客佛光山,並發心皈依三寶,成為大師的關門弟子。

由於父親半生戎馬,長年戍守在外,做妻子的無法全神關照自己的伴侶,或許她早已領悟到,軍人是屬於國家的,兒女才是屬於母親的。母代父職管教孩子,往往更為嚴峻;60年代的台灣,小朋友最瘋迷的漫畫書,一概被母親列為「禁書」,咱們家的書架上只看得到《學友》、《東方少年》之類的「優良讀物」;眷舍的後院還掛了個籃球架,讓我們在家運動,母親的說法是:孩子多待在家裡就不會變壞,而事實上,我們趙家五名「乖乖牌」在社區裡的確算得上循規蹈矩,勤奮上進。這種「下課就回家」的慣性一直延續到中學、大學,甚至成家立業後,仍在忙亂的公事結束後,很想盡快飛到媽媽身邊向她傾訴在外闖蕩的經歷和甘苦。近來曾經和老媽提起這種「戀家情結」,她的回答很簡單:「孩子累了都想回家,特別是一個溫暖的家」。

母親的道德觀十分保守,但思維和言行卻不同流俗,對任何人事物都自有主張與應對之道。她執拗地把生命中所有的熱情都用在孩子身上,並非她缺乏走出家門、參與社會的識見與能力,而是對她來說,家庭的美滿和孩子的培育高於一切可能掙得的成就。因此,身為「將軍夫人」她未必感到自得,寧做一名平凡而盡職的主婦。

雖然缺乏旺盛的事業心,但是她口齒便給,筆下能文,個性豪邁耿直,加上擇善固執的「牛脾氣」,道道地地就是一名不讓鬚眉的女中豪傑。她也說過,「本姓楊又源出西北望族,說不定真是楊家將的子孫!」我們竊竊私語地調侃她:「媽媽的身材富泰,更可能是楊貴妃的後代呢!」

1936年,西安事件爆發,中學生楊覺苑也隨眾參加抗日救國大遊行;這種自小養成的民族大義深植心底,使她在操持家事之餘,對於國事、天下事也不曾或忘,更常在茶餘飯後發表議論;每當海外的孫輩回國團聚時,她都要求要講國語,尤其聽到小曾孫子自稱是「美國人」,立即嚴厲糾正:「甚麼美國人?你黑頭髮黃皮膚,不論走到哪裡,一輩子都是中國人!」

隱藏在母親簡樸生活的背後,是人性至高的尊嚴和對誠信與公理正義的執著,她把這些價值觀通過各種方式灌輸給我們。小時候母親常教我們唱歌,像是《家在山那邊》、《夜半歌聲》、《天倫歌》、《松花江上》等等,這些歌曲透露出蒼涼、悲壯、陰鬱的氛圍,似乎並不適合當作啟蒙的兒歌,但歌詞多半蘊含忠孝節義等傳統價值觀;其中「夜半歌聲」是1937年同名電影的主題曲,詞句中展現出劇中人豪壯豁達的胸襟與俠骨柔腸的性情。當時我們年紀小,仍深受感動,多少年來長縈腦際,縱不能至,心嚮往之。

母親愛看電影,算是她最高的生活享受了。眷村戲院的門票低廉,卻不乏中西經典名片,她獨鍾以家庭倫理為主題的國語電影,我們跟著她看得熱淚盈眶,總是紅著眼睛出場。母親的內在世界極為豐富,重感情、講義氣,心腸軟。小的時候,學校常發起清寒募捐,趙家兄弟姊妹總是捐款最多,因為母親再三叮嚀我們做好事不能後人;走在街上,只要看到乞討的人,她絕不會繞道而過;我們一家人長年參予社會公益,深諳為善之樂,這股動力都源自於她的身教和言教。母親戒食動物肉類,理由是她兒時目睹家中殺雞宰羊的殘酷畫面,心中有所不忍;她還說自己生來有佛緣,父母才會為她取名「覺苑」,日後要是出家,連法號都不用換了!

母親為生養五個孩子付出的辛勞,難以言宣。曾經在一段廿年的時間裡,家中年年都有一人以上參加小學、初中、高中、大專或其他種類的考試,母親則是永遠的「陪讀」;平常的日子,母親起早落夜,從早餐桌上碎碎叮囑到晚上在家門口佇立張望,子女在外頭只要稍稍逾時未歸,她的心就懸著放不下。她不僅把家管與家教當成專職工作,更看作是一項嚴肅的使命。當時眷村婦女打麻將的風氣很盛,她很不以為然,認為會影響孩子的飲食,她執意親自張羅三餐炊事並和孩子們同桌吃飯。

母親的是非觀念十分單純,她主張任何事總有個道理可以依循,只要抓住了理,便一往直前而無怨無悔。譬如她從小就特別注重公共衛生,也嚴格禁止家人在路邊買零嘴,偶爾外食她一律自備餐具;遇到有人在室內吸菸或隨地吐痰,她一定出聲制止;碰上有違公平合理的事,她總是挺身而出,打抱不平,不論對方是校長、官員、流氓或警察。

母親除了操持家務以外,也悉心擘劃子女的未來,她要求我們每個人接受完整教育,做一名堂正的知識分子。在往後的幾十年裡,不管我們置身於人生哪個階段,母親都扮演著燈塔的角色,為我們指引出正確的航行方向。當年我們出國留學,老媽的家書不輟,惟由於對象不只一人,她會巧妙地使用複寫紙或錄音拷貝方式,把庭訓分發各地子女,近幾年時興的LINE與微信群發,則成為她「遙控」國內外眾多子孫的有力工具。

媽媽的體質好,精神旺,鬥志強,可說異於常人;即使到了晚年,身子骨依然硬朗;直到95歲以後,開始罹患心臟病、視網膜病變以及腰腿行動不便,但仍稱得上心腦健全,反應明快,中氣十足;她的記憶力尤為驚人,完全不輸給年輕後輩,小時候讀的詩詞文選,隨時脫口而出且一字不漏。自從1979年父親過世後,母親即試著走出自己的小天地,開始學習國畫、書法、插花、歌唱和元極舞。

她從參加社區的長青歌唱班直到停課為止,整整卅年,總共學會近千首歌曲。基於她一絲不苟的習性,她從不無故缺席;所有使用過的詞譜都保留成冊,還把喜愛的歌曲錄成帶子或碟片反覆練習,唱熟了更轉送給子女親友分享;在她的帶領下,家人經常結伴高歌,她也有教無類地當起大家的導師,不過她的曲路太廣,從地方民謠、愛國歌曲到流行音樂都能琅琅上口,大多時候其餘諸人只有坐在一旁當聽眾的分兒。

2021年8月16日中午,媽媽突然中風,送往林口長庚救治,從此展開一年又九個月輾轉病榻的日子,同時與十多種急慢性併發症做頑抗纏戰。她在病房裡,不改強韌的個性,幾度瀕於危殆,輒能化險為夷,醫護人員都引以為奇,惟礙於年齡因素,病情難以好轉,語言與意識都模糊不清,長期臥床更造成器官衰竭,於今年5月23日凌晨辭世。這段時日裡疫情肆虐,我們把她遷離醫學中心,住進中型醫院,以便於子女長時間守候,我們輪流入院,朝九晚五,無日無之;我們明知她的病情日頹,但總希望在她偶爾睜開眼睛時,能在床邊看見最熟悉、最心愛的面孔與身影。慈母離世至今,兒女們悲痛不捨,只不過轉念想到她老人家得享百歲之壽,且迭經離亂世代卻未嘗遭到困頓凍餒之苦,實已深受我佛菩薩的恩澤,又覺得滿心的欣慰與感恩。

人的一生,可能有許許多多的際遇足以支配命運中的福禍、休咎與榮辱,但唯有母親的靄靄慈暉,才能讓我們終身受惠不盡。(趙靖、趙欣、趙怡、趙健共同撰於追思會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