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拼圖

作者：林怡君

挑高的大廳裏，一群學生熱烈討論作業，另一眾學生團坐大理石椅上譁笑喧鬧著，成堆背包散置在地。我花了三分鐘逡巡，遍尋不著棲身的空間，正欲轉換陣地時，右後方傳來：「找位子嗎？」皮膚黝黑的女孩以英文詢問，扁平的鼻梁讓我聯想起好萊塢電影《西貢小姐》的女孩。「坐我這吧。」她把背包挪至一旁，用下巴取代食指，示意我坐下。

我安坐一旁，對她釋出甜度甚高的飽滿微笑。我翻開教科書第一章，準備預習第一堂課，她好奇地上下打量我，尾隨一陣驚呼：「你和我修同門課。」在友情的荒蕪之地，她的熱絡捎來他鄉遇故知的錯覺，我的好客性情被觸發，傾倒出蘊積心間的校園故事。她的母語是柬埔寨語，我的則是中文，英文是我們的共通語言。

那個尋常清晨，落地窗擲入一束陽光，兜罩著我倆，諭示我倆的生命線開始交集。

我與M不同科系，卻有兩堂共修課。下課後，當那群數學符號大軍跳脫腦海，她的臉龐倏地占據我眼前，我眷戀著她，不是利益共生，沒有八卦交換，純粹只是喜歡，常常是靜默兩頭，偶爾溫柔凝視，便感全宇宙與我們同在。

人類一出生就哭泣，然後慢慢學習微笑。M是款催化劑，她加速產生我的微笑。

某次，有道數學證明題纏煩困擾我一星期之久，請教M時，她秒讀題目，下筆如有神，專注的眼神、靈活的思路、神氣的快活，我似被吸入少女漫畫的褶頁裏，美妙星辰清脆散落，夢幻飄逸。她兩分鐘內即證出此題，我欣羨稱奇，肅然起敬，不愧是工程出身、轉讀數學系的高材生啊。

她出眾的成績撩撥著人性善惡的兩端。每周交作業前，素昧平生的同學竟厚顏索討解答，背後不忘數落她不修邊幅的外形，靦腆的她寧可在別人的嫉妒與訕笑中立身，卻不肯紮實學習「拒絕的藝術」。

正因同學屢次抄襲她的作業，引起老師誤會是她剽竊他人作業，對她下最後通牒。那日在教授辦公室裏，老師當她是囚犯反覆詰問審訊，她一身硬氣傲骨，始終沒供出其他同學，好一條女漢子，莫非乃林冲轉世？

眼睜睜看她成全包容到近乎逆來順受，我常氣叫連連，她仍一派豁然大度。

午飯時刻是我們的歡笑時光，我喜歡聆聽她說話，說家鄉事、城裏事、心裏事，全程目睹她把午餐盒滿滿的米飯一掃而空，我都撐了。

她吃飽喝足，心滿意足地說：「我老公說當我心情不好時，只要趕緊遞碗白飯給我，立刻警報解除，我便快樂似神仙。」她是「無米不歡」，我是「無友不歡」。各類疑難雜症、移民生活的障礙與困難，她鍾愛探詢我的意見與判斷。她戲謔笑稱：「你是我今生的Opinion女王，沒人能取代你在我心中神聖的地位。」語畢，我倆的大笑聲連綿不絕到天邊。

我的執拗與不妥協，她的退讓與不爭執，形成最佳對照組。我們互相成就，就像兩塊互補的靈魂拼圖，這是造物者的深心與慈悲。

有回，她的iPad傳來〈新鴛鴦蝴蝶夢〉的熟悉旋律，我湊近看竟是臺灣古裝電視劇《包青天》，金超群和何家勁的版本。我瞪大雙眸，仔細對比，如假包換的包青天，講柬埔寨文的包青天，說外星語的包青天。我好奇反問：「你懂這故事嗎？」

「有柬埔寨語的配音，怎麼會不懂？」哎呀，失言失言。搭配當地語言的配音，觀眾們當然懂得劇情，不然電視臺怎麼敢播？

她津津有味的觀影經驗讓我感悟，語言隔閡是天然的磨砂紙，持續刨光發亮我們的友情，卻巧妙不損絲毫質地。

性格迥異的我們仍有共通點，我們都難忍蒙特婁的凜冽寒冬。雪地裏，像兩頭被處罰而不許冬眠的熊，委靡不振，意興闌珊，厚重的衣物搭配不合時宜的體溫，無法穿行時空重返溫暖故鄉，只得困在北美追隨蘇武了。

置物櫃是我倆的祕密基地，深知她節儉，不願買計算機，我刻意多放一臺計算機供她考試運用。那日我在置物櫃前，像購物頻道主持人口才辨給地介紹各項校園生活法寶：鵝黃色的折疊傘、歐風購物袋、杏仁口味的巧克力條、五彩繽紛的衛生棉。我熱情推薦：「這是有翅膀的喔。生理期忘了帶，就來這裏拿。」

她姿態安靜，如虔誠的宣示：「我生女兒時，產後大失血，美國醫師當機立斷把我的子宮和一側卵巢切除，我再也不會有月經了。」氣氛瞬間僵凝，她的連串字句如被颱風吹落的招牌不偏不倚撞在我的腦門上，我的愧疚隱隱作痛。

女兒在美國出生後，她邊攻讀博士，邊照顧新生兒。丈夫順利在蒙特婁覓得新職，她只好中斷博士課程，全家三人到蒙特婁展開新生活。失去博士夢的落寞令她如遠處黯淡的星辰，隱隱散發鬱寡的氣息。

在聖誕節前夕，她捎來幸福的消息，邀請我正月到柬埔寨參加她弟弟的婚禮。羞赧閉塞的她高談闊論，以前柬埔寨的婚禮至少十天十夜，每日都有不同儀式舉行，如今縮短為三天三夜。她滿腔期待地計畫著：「你來吧，吃住看我，我當導遊，帶你去越南和泰國玩。」

「你會說泰語？」

她意氣揚揚：「我會說柬埔寨語，基本上也會說越南話和泰語。」

「柬埔寨語從泰語發展來的？」

「不是。」她飛送我一個白眼。向來謙順溫馴的她首度露出此般神情，我莞爾一笑，毫無被冒犯的錯愕，反覺得她異常可愛。「泰語是從柬埔寨語來的，泰國文化是從遠古的柬埔寨文化發展而來。」那陣子，我手機裏的對話框滿布金光華麗的柬埔寨禮服，我們像要赴宴的公主，興奮挑選禮服。

深冬嚴寒的夜晚，鏟雪車的轟轟聲充斥著大街小巷，我們窩在七樓的學校餐廳一隅，湊在iPad前，她上網搜尋老家的矮房、門前街道照片，一一展示越南景點、泰國古廟和柬埔寨的地標景觀，線上旅遊臨場感十足、輕鬆過癮。我向來眼尖，赫然發現地圖裏的路名是「毛澤東路」，毛澤東怎麼跑到柬埔寨去了？

「這是中國協助我們鋪的馬路。你想去柬埔寨什麼地方玩呢？」

「我想去吳哥窟。」去尋找電影《花樣年華》裏，周慕雲傾訴心事的石洞，然後將耳廓輕靠其上，重溫那段在湮遠的年代，令人哀婉悱惻的情愛。我更想拜訪M的家鄉，究竟怎樣溫厚的土地能養育出這麼善良的人呢？

這日窗外飄著瑞雪，我琢磨著線性代數的證明題，她忙寫統計學的作業。我與她相對而坐，以眼神監探著她的狀態，這類型的沉默最長可達兩小時，每當這股低氣壓來臨時，焦灼煩悶的情緒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終於有一回，她敞開心扉，娓娓道來她不為人知的身世。

十六歲芳華時期，她的雙親在半年內相繼染疾過世，定居美國的姊姊業已嫁人，無法把她與弟弟從柬埔寨接出來，他們頓成孤兒，輪流寄住在不同親戚家，從此她的人生際遇發生不可逆轉的改變。無所依憑的窘境讓她變得壓抑拘謹，竭力隱藏喜怒哀樂，避免與他人正面衝突，只懂委曲求全。

「我以前的性格像你，遇到不公平、不正義的事情，一定反抗到底。父母過世後，我無法這麼隨興了。我得看人臉色過日子，於是我學會忍耐。」平鋪直述的口吻令我揪心得不知所措，遂變得欲言又止。她的臉面似刷上一層白色新漆，平整稀疏的表情引領我飛入一平行時空，該傾力安慰或若無其事地延展話題呢？

如此的重大變故持續對她的生命產生連鎖效應，從校園到職場，從職場到婚姻，壓抑、忍耐、掩飾、隱藏構成她待人接物的基本流程。

期末考前夕，學生們慨歎時光如風一樣的逸遠而去，來不及追悔，還得獨力收拾遺留下的殘局。我們一頭栽進末世降臨前的無助徬徨裏，戮力讀書、勉力複習，祈求生機再現。

當手扶梯滑落大廳時，映入我璀亮雙眸的是為期末考熬出泡泡眼的M，她癱坐於石椅上，流盼的眼神圈繞住我，急切問道：「考得如何？」

方才的期末考實在太驚險，我的笑意變得深邃。考試開始後，我能感應到全班寫題速度頗為一致，大約同一時間點，全場氣氛凝滯，推估大家都寫到那題驚人難解的證明題，眾人心底的掙扎紛紛轉化為無聲的呼號。唉，眾生共業大概就是這副景象吧？我真是欲哭無淚，遺憾其他題目都涵蓋準備，卻栽在這一題上？我的心在胸腔裏狠狠擂擊著。生死關頭，山窮水盡，只能閉目冥想，如入定老僧，幻想自己是M，會如何寫這道題呢？

我的神識從考場飄忽到平時和M相依偎、寫作業的走廊沙發，赫見M振筆疾書的身影，她演算數學時的紙上操兵、字句教導、聲喚叮嚀，忽然福至心靈，彷彿無字天書在我眼前開展，M寫證明題時的邏輯思維躍然眼前、一道道數學公式歷歷在目，頓時打通我的任督二脈，我的筆被緊實上足發條，鏗鏘有力地滑動著，終於寫到最後一行，完成證明，圓滿達陣。

M預先買好A&W的地瓜薯條，做為我們征服考試的犒賞品。此時桌面上熱騰騰的地瓜薯條生氣蓬勃地冒著氣，香氣誘人。甜軟厚實的薯條口感令我想起臺灣頂呱呱的地瓜薯條，無獨有偶，這也是M在柬埔寨最常吃的童年零食。地瓜薯條是我們成長記憶的象徵符號，是我倆對故鄉拐彎抹角的思念。

一片暮色中，我心念流轉，思及她的遭遇，忽一陣鼻酸，那麼潔淨純善的人為何得經歷如此乖舛的命運？從未與M如此際遇的人相知相惜，她攜來那麼多扶助與關懷，而我能給的卻那麼少，當真是無以為報，一股欲淚的意想蠢蠢欲動。回首來時路，她始終負重前行，我豈能增加她的負荷？我按壓下鼓譟的哀傷，發心將永遠回以斑斕的晨曦，不讓她再經歷憂傷與低潮，這是我守護她的方式。

我揀選一條格外金黃的地瓜薯條，塞進嘴輕咬一口，咀嚼幾下後，發自內心的激盪牽動我的嘴角，我口氣格外清朗：「考試很順利，今天的薯條特別道地呢。」

（本文作者現旅居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