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了半世紀的一部奇緣之書──沙岡的《六甲之冬》

《飄》的劇情在〈六甲之冬〉中出現三次,貫穿全書。圖為改編成電影的《亂世佳人》劇照。(本報資料照片)
《飄》的劇情在〈六甲之冬〉中出現三次,貫穿全書。圖為改編成電影的《亂世佳人》劇照。(本報資料照片)
《六甲之冬》(平裝)初版於民國五十九年,距今已有五十二年,小說中貫穿著描寫美國南北戰爭的《飄》一書。(本報資料照片)
《六甲之冬》(平裝)初版於民國五十九年,距今已有五十二年,小說中貫穿著描寫美國南北戰爭的《飄》一書。(本報資料照片)
《六甲之冬》(平裝)初版於民國五十九年,距今已有五十二年,小說中貫穿著描寫美國南北戰爭的《飄》一書。(本報資料照片)
《六甲之冬》(平裝)初版於民國五十九年,距今已有五十二年,小說中貫穿著描寫美國南北戰爭的《飄》一書。(本報資料照片)

《六甲之冬》共收沙岡的七個短篇小說,其中作為書名的〈六甲之冬〉,長達四萬五千多字,一般說來,已是一個中篇小說,如果單獨出版,或許更易引起讀者注意。

這本小說集,初版於民國五十九(一九七○)年,至今出版已長達五十二年之久,由老牌三民書局印行;幸虧三民書局仍在,隔了半世紀,還能買到,作者雖已辭世四年,他在地下有知,一定感謝三民書局,讓《六甲之冬》成為長壽之書。

此書當年基本定價僅一元二角五分。我購得時以定價七○元九折優待,只花六十三元新臺幣,真是便宜之至。

五十二年前出版的這本書,無序,無後記,也無作者寫作年表,只在書封後,附了一張作者小照,旁邊有五行字──沙岡(本名沙玉華)。一九二五年生。江蘇江寧人。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畢業。現任銓敘部司長。

隔了五十二年後,來談沙岡之書,人們一定以為我要談的是法國女作家莎崗,她在文壇赫赫有名,壓過我國沙岡,到底兩人有何相異之處,不妨把沙岡與莎崗比一比:

法國女作家莎崗,名氣響亮,而我為何要將沙岡的名字,放在莎崗之前?因為我國沙岡年紀比法國莎崗大了十歲。

我國沙岡生於一九二五,卒於二○一八,享年九十三歲。

法國莎崗生年為一九三五,卒於二○○四,享年六十九歲。

所以,我的推論是,法國女莎崗之書進入臺灣之前,我國沙岡早已使用沙岡筆名多年,他在五○年代初就有短篇在各大報刊雜誌刊出,且於七○年代就出版了單行本,一九七六年又在正中書局出版《沙岡短篇小說選》,等到法國莎崗以《日安.憂鬱》、《微笑》橫掃臺灣文壇時,我國沙岡並不願自此放棄他原先的筆名,於是莎崗和沙岡並存,但我國沙岡後來與翻譯家妻子邱慧璋移居美國喬治亞州,自此隱姓埋名過著隱世生活,臺灣讀者也就很自然的把我國沙岡忘了,儘管沙岡的〈六甲之冬〉當年刊於林海音主編的《純文學》雜誌,且贏得寫《旋風》的老作家姜貴讚譽,仍然敵不住時間的無情,時間可以使一切榮光和風華被遺忘,遺忘如塵沙,最後的結局無非都像風,一切的一切全飄走了,吹散了。

〈六甲之冬〉是一篇難能可貴的抗戰小說。以民國三十三(一九四四)年「桂柳會戰」(八月~十二月,廣西和貴州戰役)為背景,地點就在廣西壯族自治區河池市金城江邊的六甲鎮。

故事展開於衡陽失守,日軍兵鋒所至之處,高達三十萬的難民沿著鐵路從湖南進入廣西,小說主人翁趙志剛和蘇生,正是坐著這列軍運與難民混合組成的列車,沿著打狗河河谷開到了六甲鎮,準備折入鳳凰山區,而後進入貴州高原。

〈六甲之冬〉具備一切好小說的質素,它有激盪人心的時代背景,也有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小說充滿張力,全篇分為九節,第一節為序幕,一列在山間行進中的火車上,正有人在舖位上讀著《飄》──這部後來改編成電影《亂世佳人》的《飄》,在〈六甲之冬〉出現三次,貫穿全書,具有象徵意義。

《飄》的原書名(Gone with the Wind)──《隨風飄逝》──講的是美國南北戰爭時的故事:戰爭進行中,家園和人的一切希望均被毀滅了,小說女主角郝思嘉,是一個勇敢女人,當愛情、親情全失去後,她已一無所有,但郝思嘉胸中的希望永遠不死,她會說:「畢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六甲之冬〉三次出現《飄》,作者沙岡在面對因戰火而流離失所的百姓,當然有一種落葉飄盪之苦,但他不能熄滅心中的希望,總盼望戰爭結束,勝利到來,更有意思的巧合是,一九九○年他和《雙重人》(杜斯妥也夫斯基)、《愚昧人生》(納布可夫)譯者的妻子邱慧璋選擇移民的地點竟是美國喬治亞州,而喬治亞州正是小說《飄》的背景地點,《飄》以一八六一年美國南北戰爭爆發前夕,寫喬治亞州的塔拉莊園郝思嘉一家人的故事,父母是愛爾蘭移民,她還有兩個妹妹,一家人原先過著平安、快樂的日子,但戰爭一來,所有的一切全改變了。

〈六甲之冬〉,同樣也因戰爭改變了一切,故事在六甲車站展開。原來衡陽失守,各地難民以及退守的部隊,都擁擠在六甲鎮四周,而且沿路的大小列車都聚集著難民,連火車的車頂上也攀滿了人,已經到了進退失據的地步,火車一時開不動,大家只好在車站裡外,以及整個六甲鎮流竄,趙志剛和蘇生上尉在車上睡了一夜,不得不下車透透氣,走沒多久,一陣聽起來經過壓抑而後又斷斷續續像針尖般刺激著他們神經的哭聲遠遠傳來,沿著鐵道在七、八十公尺的地方,一棵孤立的野桑樹下,一個穿黑衣的女人正傷心的哭著,旁邊有許多舊墳,而她哭著的顯然是一座新墳。

這個穿黑衣的女人,第二天當趙志剛和蘇生在渡河口漱洗完畢時又遇到了,她的名字叫柳雪芹,江蘇人,上海保衛戰起,他們一家四口便逃離家鄉,父親在南昌時被日本轟炸機炸死,然後和母親哥哥輾轉逃到桂林,哥哥找到了事,她在梧州廣大讀書,暑假時間回到桂林,不料局勢又變,再度開始逃亡,準備逃到重慶去投靠舅舅,而那時沿著黔桂鐵路,霍亂流行,哥哥雖非死於霍亂,但不幸還是在逃難路上死了,她的母親因而也急病了。

趙志剛和柳雪芹母女就這樣像水面的浮萍偶然相遇,又因為一條魚把他們的命運拉扯在一起。

為什麼說起因於一條魚呢?

兵荒馬亂的逃難歲月,人人營養不良,要吃飽就不容易,怎麼可能還想吃魚吃肉?

生於民國十四(一九二五)年的沙岡,盧溝橋事變日軍侵略我國時,沙岡只有十二歲,後來他進入中央陸軍官校,一定是逼於形勢需要──戰爭年代,身為男子漢,不保衛自己的國家,要誰來保衛呢?

〈六甲之冬〉的背景是民國三十三年,那時作者已經二十八歲,剛從官校畢業不久就進入戰場;所以這篇小說無疑的就是作者自身的一段實戰經驗。

在廣西六甲附近,軍人和難民擠在火車站附近,是一幅活生生的戰火浮生錄和難民流亡圖──由於火車一節一節的加上去,終於像老牛破車無法動彈,這篇小說,要描繪的就是戰時的慘狀。作者藉著男主角趙志剛和蘇生暫時借住在倚山而建一個小村莊的陳姓人家,其他戰士也分散開了。大家都等著列車能繼續往前開動。

四十多歲的陳姓屋主是本地人,他參加過長沙會戰,因負傷而逃回老家,由於在軍中待過,願意接待軍中弟兄,他有妻子和一雙兒女,生活單純,村莊旁有河,河裡有魚,老陳有捉魚的經驗,經過三人的努力,捉到了河裡的幾條大小鯉魚,故事繼續舖陳,幾乎都和捉來的魚有關。

除了自己吃,他們也送到「墟場」去賣。

所謂「墟場」,指的是廣西當地蠻子的「市集」,戰爭年代,大家都窮,「市集」到了後來變成難民和蠻子以物易物之處。趙志剛的魚雖賣得了錢,他仍然將錢拿去送給了坐在車站旁的一對母子──一個在奶孩子的憔悴少婦,在她臂彎中抱著瘦弱的嬰孩,趙志剛會把好不容易獲得的錢捐出去,是因為第二天再看到那對逃難夫妻,原來他們的嬰兒已經死了。

另外一次,趙志剛又看到了那個曾在墳場上為了埋葬哥哥哭泣的黑衣女人,以及女人身旁病重的母親。

這回,趙志剛將蘇生另一次捉到的魚送給了她。

都是魚。小說靠著一條條的魚,作者一一為我們介紹了小說裡其他的人物──王胖子,那對逃難的夫妻,還有他們死去的嬰兒,以及後來小說著墨較多的柳雪芹。

小說最動人之處,是從第六節開始,傳來日本人正朝金城江渡河而至,幸虧車隊正式通行,部隊和難民均可搭車前往貴州,但趙志剛不捨將柳雪芹以及病重的柳母丟下,他決定暫時留下來陪柳氏母女。七、八兩節更是寫得至情至聖,真是一段「亂世佳人」的情節,故事結尾急轉直下,他們逃不過命中劫數──日本兵仍然發現了他們,在這樣的荒郊野外,居然還有美麗佳人,日本兵怎會放過,而趙志剛當然不忍心,雪芹被日本兵欺凌,奮不顧身之下,作者不忍續寫,到了第九節尾聲,時序進入民國三十四年五月初,黔南反攻開始,五月十九攻克河池,殘敗的日軍退到金城江以南去了,蘇生日日想著老友趙志剛在六甲不知安危如何,沒想到只見到了老陳,老陳告訴蘇生,趙志剛和柳氏母女三人全被日本兵殺害了。如今只留下一本沾著血漬的《飄》,原來當時柳雪芹正讀著《飄》,日本兵想強暴柳雪芹,趙志剛奮勇救柳,被另一個日本兵的刺刀刺死,鮮血一滴,剛好飛沾到《飄》的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