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子與土牆/巴矛

巴矛

走過荒草,總覺得後面有人望了我一眼,其實背後是風,這風很有剜的力度,不是花兒所能承受得了的。風從樹後襲來,經過人的身軀,總有一些搖搖欲墜的感覺,人的頭髮就和荒草一樣,世間總有可有可無的事情,撥弄著風。風就在土牆上能叫出聲音了。仿佛是在喊誰,喊誰的人又被嗆住。有一種歎息像杜老太爺,有一種嘶鳴像曹大棒子,有一種舒暖像藺三嫂子。還有其他人,驢嘶狗吠的,記不清楚。就像風吹在麥子地,一團亂糟糟的。從亂糟糟的景況裏露出一行行低矮的包穀行,地裏的綠苗子便挑挑揀揀的,這是對土地的唯一正確評價。

我想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眺望土地。在我的深情之中,莊稼地裏苗子一茬一茬地季季冉冉升起,在泥土上忙活的身影們,成批成批地倒伏了下去,爛了。我覺得是這些嫩苗子些把這些祖輩拽進泥裏的,儘管人們扛著犁牽著牲口與土地一次次進行交流碰撞,拿著口袋背篼搶種搶收,然而無濟於事,還是被泥土倦走了,無蹤無影。

每一大片莊稼地邊都有一個水坑,這是村裏修房制磚取土所致,取土後深坑可蓄水漚肥,一舉兩得。把土馱回村子是村子裏的驢子,一頭黑色帶青的驢子。背上長年扣著一副鐵架子,肚子兩邊搭著兩只箢篼,沒有八百斤也有五百斤。村裏的何三養著這驢,人們說人和驢都一個樣了,何三有一副驢脾氣,卻沒有一頭驢力氣,人精精瘦瘦的,除了把鞭子打得響,啥球用也沒有。何三只要一甩鞭子,驢子的屁股就不同自主地撅一下,生怕鞭子落在皮肉上。

這驢馱了多少趟土,拉了多少趟板車,上過多少坡蹚過多少淺流,沒有做人去記個數,連何三自已也沒個准,驢啥,就是挨鞭子幹活的,記那幹嗎。只是幹活的人會抱怨著:這活咋整得像驢一樣才能幹完呢。或者,老輩人也會拿驢來舉例,不好好讀書,長大就和驢一樣的!村裏這頭驢一生當中也沒有遇見一頭母驢,只是有一次到鎮上去拉無煙煤,意外碰見了一頭爺爺輩的老公驢。它們隔著烏央烏央的人群,相互瞅了一眼,因為小驢馱著煤,而老驢等著賣給屠宰場。

土牆外面,丟棄著平板車的車軲轆子。當然驢子早已被買掉了,車軲轆子還記著我和驢子與這房子的曾經歲月,忍辱負重幾十年,沒有人會記得它,記著它的人何三已死了,孤寡老頭何三死了也沒人記得他,只是說,哦,那是個麼驢的。如今,他的墳頭插著麼驢鞭子,村裏只留下“何三的鞭子只認球驢不認人”這句話。驢子從矯健身軀到垂垂老矣的年月,我記得,在村子陸陸續續拆走搬遷時,驢子被賣掉它的那天早上沒有掉上一滴眼淚,它在大路邊撒了一泡長長的尿。驢子很誠實,在背上的重量沒有了的時候,它明白自己已經對這個村子已無多大用處了。它只在是在一棵苦楝樹下作了一次長久的思考,就算是給自己一生與一村子的關聯作了一次報告。那次我看見驢子是流了淚的。長長淚痕上飛舞著蒼蝿,這是我面對一個車軲轆子想起一只驢子的事情。當然,以前也有驢子故事或其他騾馬的故事,那是其他人或上輩人的事,我沒經歷過。但後來明白的是,我碰見分散居住的村人在一次修路時晃動著一只鏨子說,鏨把子是用驢皮箍的,非常耐用。其實,我們最初認為村子裏的驢子並不是一頭驢,是匹騾子。我與一個村子所經歷的故事當中,只要與驢子相關的事,都錯了。我們犯了一個“指螺為驢”的錯誤,我們冤枉了一頭騾子一輩子對一個村子所做出的貢獻,但為時已晚。因為它身上的各個部份早被人們當成一頭名符其實的驢的一部份拿來下酒和送人了。甚至被認為辟邪之物騾蹄子殼被送給杜大炮做酒缸子了。所謂的驢腳也被燉成四物湯,人們吃得酣暢淋漓,之所以那麼有營養,我想是這匹螺子反反復複地踩完了村裏和通向外界的路,那不是一鍋簡單的畜蹄,燉的是一個村的所有的路。

人們把躺著的泥巴歸依攏來,使夾板夯築,一堆泥巴便被人們搊站起來了。人們用理想的尺寸進行壘積,這個高度只有村裏的人們來完成了。從一灘雨水中長出苗子到達在院落中成為宏偉建築,僅由幾條小路就達成了。不僅成為村人日常庇護的場所場,一堆泥巴出開始有了姓名,進而就有了傳宗接代的居室。

土牆內,人們走進去能有個坐或躺下的地方,並能悄然屯積糧食和衣物。於是,牆上便有灶火痕,牆釘上掛著繩子和布鞋,牆面上貼著吃飽人血的蚊子的帳單和報紙。當然了,牆縫裏還有壁虎和針線頭些。

對個村子而言,一切消逝的時間將去無影蹤,生命的啟始與終結終將印證這一切。彎下腰去,你會發現我們的一切包括村裏所有的院落都將化為塵土。回憶才是真正的旅途,但是卻沒有盡頭,於此記憶它開始有了溫度。它或許是一條絕壁的路,讓風或我,開始面壁,像那頭驢子一樣的騾,長久地低頭沉思。

歲月會對一頭驢,對一片樹林,對一行行人,丟下一圪塔土。

一扇土牆一個村子或許會被人早早忘掉。猶如在雨水中的坍塌。但那頭驢變成馬騾事,卻很讓人發笑。像找尋一個春天那樣去找尋一頭驢絕非易事。去找一頭倔驢更加不易。整一頭騾子差不多,一次碰到村裏長輩這樣對我說。我想,我更願意相信村裏那頭騾子是頭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