鮭魚之亂Ⅰ:我因為別人改名所受的傷

(擷取自Dcard)
圖片來源:中央社

⊙盧郁佳

鮭魚之亂落幕了。黑格爾《法哲學》序言說:「當哲學以灰暗塗抹灰暗,那生命的形體便逐漸老去。對於哲學的灰中之灰,我們無法使之恢復青春,只能讓它被認識。米納娃的鴟鴞只有在夜幕低垂時才展開雙翼。」智慧女神的貓頭鷹到黃昏才飛起,意謂在事情塵埃落定以後,思考才賦予事件意義。如果我們不去思考究竟過去幾天發生了什麼事,那麼這些事就像沒有發生過那樣,缺乏意義、白白浪費;而哲學也會同樣流失生命而老去。

有一派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姓名是家族賜予,同樣不該擅改。

如果名字受之父母,所以兒女不該改名為鮭魚,那麼父母有權給兒女取名為鮭魚嗎?這是真事:內政部長徐國勇說,事前全台就有十個人名叫「鮭魚」。如果父母亂取名字,那麼兒女有權改嗎?

有些鮭民曬出在壽司郎餐桌上兩三疊空盤塔高聳入雲堆上天花板的照片,慷他人之慨惹眾怒。其實多年前開始流行吃到飽時,也有顧客先搶先贏、夾了大量高價食材,太多吃不下,剩下讓人收走,迫使餐廳訂出罰款。當年這些顧客教孩童「你先去搶蝦子」、「吃喜酒先搶龍蝦鮑魚」、「先衝進車廂幫大家占位子」、「進貴賓室先把免費餐飲全部點一輪」、「上飛機喝到飽」,現在孩童也上大學了。有些鮭民浪費食物,是因為吃乾抹盡,是爸媽教的。那麼受之父母的東西,是否一律神聖不可侵犯?

每個父母都不一樣。所以受之父母的內容,每個人也都不一樣。有些可能非常痛苦。

每次記者訪問鮭民,必問「家人同意嗎」。而受訪者也大多回答「媽媽支持我,說想改就改」之類的。

也就是說,這幾位受訪的鮭民親子感情不錯,無意藉機叛逆,改名並沒有不孝,但卻踩到了社會上許多人擔憂他們不孝的地雷。孝順的內容是什麼,兒女不可違逆爸媽的範圍到哪為止,似乎不是鮭民親子能自己個別約定;而是一些人心目中有套公定標準,人人都必須遵守,要是有人侵犯這標準,他們就必須撥亂反正才能安心。但是這標準相當廣泛、抽象,既可以從身體髮膚擴及名字,升學、就業、戀愛、婚姻、生育等,不知是否也在其列。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怕別人不孝的這種情況,令我想起櫻木紫乃的小說《二人生活》。書中年近六十的媽媽,踏進溫泉浴場,雖然池內只有一兩個人,淋浴龍頭有一半都空著,但媽媽一發現靠近浴池的邊上有空位,還是急忙把衛浴用品放下占位子。害女兒心驚肉跳,雖說沒貼告示禁止占位,但是怕被安靜享受泡澡的客人罵。

女兒當上護理師時,媽媽欣慰說「我果然沒生錯」。但女兒值夜班,要搬出去住,媽媽開始驚慌失措:「妳要拋棄我們嗎?」後來女婿沒有穩定工作,媽媽不准,女兒還是嫁,開啟了媽媽的無限迴圈。

●媽媽演講的第一個主張,是女兒「翅膀硬了吼」。

只要女兒接到媽媽電話,媽媽就消遣女兒「好難得妳居然接我電話」,女兒痛苦辯解「我剛下班」,媽媽不依不饒「妳下班也幾乎不接我電話」。

為什麼不接?手機響,知道接了就胃潰瘍。所以接還是不接。

但是,不接,就下次再胃潰瘍。

●第二個主張,女兒很自私,有了老公就不要媽。

媽媽對女兒很好,別人都不會這麼好。

但媽媽每句話也都在說女兒是個爛人,別人也不會這樣說。

總之媽媽約女兒去溫泉旅館度假慶生,說女兒生日當天給女婿慶祝,「把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排到後面沒關係」。

「妳沒空從頭到尾陪我們吧」。

「我就告訴妳爸說妳星期五會賞光。謝啦」。

●第三個主張,女兒嫁錯人,搞得自己窮酸。

在溫泉旅館,媽媽找女兒去spa,說「只有今天可以讓妳奢侈一把喔」。

女兒聽了快崩潰,爸爸說「這種話太失禮了」。

媽媽說女婿吃軟飯,爸爸也說「這樣講過分了吧」。

媽媽不相信:「會嗎?」

●第四個主張,女兒讓媽媽丟臉。

泡在溫泉池裡,媽媽問女兒,女婿找哪家店替女兒慶生。其實是在家吃超商蛋糕,但說了媽媽會牙起來,女兒只好撒謊說在附近餐廳。

媽媽又問女兒,女婿怎不問候岳父母,那麼沒禮貌。女兒只好再騙媽媽說「當然有問候」。

但媽媽問女兒親家母病況,女兒只好直說兩個月前過世了。媽媽不敢置信,大庭廣眾下哀嚎「甚至沒讓我們去上炷香,害我這麼丟臉是什麼意思」。

女婿不辦喪禮,沒通知任何人。

媽媽:「可是,自己的女兒給婆婆撿骨時,我們居然不在場,這樣像什麼話!」

女兒說沒去撿骨,女婿說母子都不想給人添麻煩,所以「沒通知任何人」(講第二次)。

媽媽大怒離席,抱怨好好的旅行都被女兒給毀了。

讀到這裡我覺得,即使女兒講第三次沒辦喪禮,可能媽媽還是會堅持,自己缺席親家母喪禮,當眾丟臉丟大了,滿屋子不認識的人都在瘋狂恥笑媽媽,要女兒好好想想,做媽的被千夫所指,情何以堪。

女兒辦喪禮居然不通知媽媽,是不是需要拿出理由才能說服媽媽。

不管女兒辦喪禮選和式還是西式,白帖子要印多少,是請到女兒醫院護理長就好、還是也要請醫院院長來上香,做法事選哪一家,穿黑洋裝還是和服,總之做媽媽的就是都要到,不到就是丟臉。媽媽看妳拿什麼證明喪禮可以不用通知媽媽。

女兒說什麼沒有喪禮,戰死的才沒有喪禮。媽媽戰後成長這世代的人誰不辦喪禮,說什麼沒有喪禮,鬼才信。

這一章溫馨收束在爸爸私下搓湯圓,叫女兒別再為婆婆過世的事情苦惱,把媽媽的話放心上是自尋煩惱,不如把心思花在自己開心的地方。他要女兒專心去愛老公,媽媽有爸爸守護就行了。媽媽要的孝順無邊無際,所以爸爸劃出了界線,成年女兒的孝順,止於孝親旅行一天就夠,不用再多了。

幾位受訪鮭民的媽媽,也劃出了界線:孝順止於某處就可以了,改名已在孝順外,不會侵犯孝順變成不孝。

但對於一些人,改名就是不孝。無論誰改名都是不孝,不孝就是不可原諒,譬如他們的爸媽就絕不會原諒他們。

就像對於書中的媽媽,喪禮不可能沒舉行,媽媽沒出席就是不可原諒。女兒試圖解釋沒有喪禮,但是媽媽的情緒跟實際缺席喪禮一樣痛苦羞愧,這件事對她已經真實存在、不可改變。無論女兒怎麼辯解,媽媽也無法恢復平靜。也許是因為,外公或外婆絕不會原諒媽媽。

婆婆那不存在的喪禮,誤戳了媽媽持續在流膿的暗傷,導致情緒不可收拾。

鮭魚之亂,改名鮭化,誤戳了許多觀眾隱密的痛苦。那種痛苦,以深藍色午夜裡聽不見的微聲在敲窗,在向他們唱歌。在遙遠時光彼端,有個孩子在角落裡泣訴。他們相信只有鮭民改回原名,才能鎮壓那擾人的歌聲。

鮭魚之亂落幕了,但是也許我們能夠去回應那被喚起的神秘痛苦,以我們的雙手去款待那哭泣無依的孩子。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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