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書評S2EP02】我們都是帶著自己殘存地形的人:《麻醉之後》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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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生命選擇,與過往的幽魂息息相關。這或許也是何以這部作品能兼容各種不同研究立場的緣故,因為科爾-亞當斯很清楚,每個人的選擇和態度,都是殘存地形的引導與力量,每種立場與決定各有前因,病人與醫師、研究者與受試者,隨時可能身分互換,清醒與麻醉,更非涇渭分明。

【黃宗潔書評S2EP02】我們都是帶著自己殘存地形的人:《麻醉之後》

幾年前,我因為身體的一些狀況動了一場手術。當時最令我擔心的,與其說是手術本身,不如說是伴隨手術需要而進行的全身麻醉。身為一個平時很難放空,連睡覺時腦子都不肯休息,如果醒來忘了自己的夢還會感到失落的人,麻醉所連結的空白與斷片感、完全喪失主控權,對我來說無疑是件可怕的事。事實證明,那經驗的確也近乎斷片。前一秒我還意識清楚地想著:「我聽得到他們在討論我的心電圖,要設法告訴他們我還醒著吧?」下一秒已經是手術結束、吞嚥困難的不適感。中間所經歷的一切,則是空白。(當然,也非常慶幸是「空白」)

《麻醉之後:揭開醫學中最奧妙難解、無人能清醒述說的感官與認知祕密》,凱特‧科爾-亞當斯著,呂奕欣譯,臉譜出版
《麻醉之後:揭開醫學中最奧妙難解、無人能清醒述說的感官與認知祕密》,凱特‧科爾-亞當斯著,呂奕欣譯,臉譜出版

 

因此,當我讀到凱特.科爾-亞當斯(Kate Cole-Adams)的這本《麻醉之後》,一方面對書中許多案例感到驚心動魄,另一方面卻深深體會到自己並不孤單——並非因為麻醉的普遍性,而是麻醉時的「空白自我」,確實是這奇特經驗最令人不安,也最神祕複雜的部分。某程度上來說,我們的「自我」如同身體般同樣被手術刀切割、打斷了。身為手術的當事人與參與者,麻醉的經驗,或者說此一經驗的記憶,卻由醫護團隊所擁有,而無法由病人自行陳述。但是,萬一可以呢?這豈不是比麻醉、比一片空白更為駭人?科爾-亞當斯試圖深入麻醉世界的起點,就來自一個「自行陳述手術過程」的故事。那是她在一次聚會中認識的瑞秋.班梅爾(Rachel Benmayor)的經歷,由於麻醉失敗,班梅爾在剖腹生產的過程中醒來,巨大的疼痛、動彈不得卻又無法與外界溝通的身體麻痺感,讓她在產後多年仍為恐慌與失眠所苦。

麻醉的兩個極端——醒不過來,與太早醒來

不過,班梅爾並非唯一遭遇到此種恐怖醒覺的個案。在她產女前11年,《英國麻醉學刊》已刊登過一位女士的類似經歷,這位具有醫療資格的女士同樣在剖腹產時醒來,她如此形容當時的感受:「我能想到最接近的比喻,就是被放在棺材裡活埋。一直到那時候,我才明白自己根本沒有身體可以移動。」那源源不絕的疼痛的詭異感,是一種「不存在的身體所感受到的痛」。這類「意外術中醒覺」(intraoperative awareness)當然是麻醉專業全力避免的狀況,但能夠清楚報告自身醒覺經驗的特殊個案,依然點出了麻醉之所以讓人不安,正在於它的兩個極端——醒不過來,與太早醒來,都同樣令人驚懼。

而《麻醉之後》所揭露出的一個更令人不安的事實則是,意外術中醒覺的案例恐怕比我們所以為的還要多,只不過病人自己也未必記得,因為綜合麻醉藥物除了止痛、麻痺之外,還包括失憶的效果——但,不記得不等於那經驗不存在,有的時候,病人不自覺所儲存的創傷記憶,也可能影響他們術後的心理狀態。書中有個案例,在進行完切除癌細胞的手術後,堅信手術出了問題,儘管醫生一再保證已完全切除病灶,她仍然深陷焦慮之中,向精神科求助也無法改善情緒。某次回診,她終於崩潰地在醫生強調手術真的完全成功時,說出:「但你沒有弄乾淨!你沒有。那個黑色的東西……你沒有把那黑色的東西去掉!」醫生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因為那「黑色的東西」並非發生了醫療失誤,而是醫生在手術完成的縫合階段,和同事閒聊的話題——他除不掉的,是浴室的黑色黴菌。

病人確實「參與」了手術過程的案例

當然,上述個案是80年代的狀況,當時的麻醉用藥與和今日已有很大的差別。但這些故事並非只是某種過往的醫療軼聞,或用來強調醫療技術日新月異的證據。相反地,這類凸顯病人確實「參與」了手術過程的案例,讓麻醉醫師與科學家們更致力於解開麻醉過程的意識與感官運作之謎,而本書正是透過麻醉史上不同醫師團隊的各項實驗、觀點與做法的對話或交鋒,勾勒出麻醉此一看似溢出日常之外的特殊體驗,如何凸顯出身體、藥物與意識間的複雜交互作用。

事實上,關於麻醉期間病人的意識與記憶之相關研究,一直存在許多爭議,若干早期研究以今日的實驗倫理來看顯然也不符標準,導致它們難以複製。其中最知名的,當屬60年代精神科醫師伯納.萊文森(Bernard Levinsin)的假危機實驗。他選擇了10位較容易接受催眠暗示的病人,在手術時請麻醉醫師大聲念出「我覺得這個病人氣色不太對,需要多給點氧氣」等台詞,一個月後再度催眠病人,發現其中4人能一字不差地重述麻醉醫師的話,另外4人只記得片段,卻在過程中明顯表現出不高興的情緒。只有兩人對這個經驗完全不復記憶。

部分病患聽到「星期五」一詞時,想起「魯賓遜」

這個並不符合嚴謹科學方法、因倫理考量在日後也無法直接複製的實驗設計,引發了許多批評,不過,萊文森的研究起點卻非只是基於科學的好奇,反而是對醫病倫理的關注。他認為在手術進行時,病人無意間接收到的種種負面評述,無論是關於手術或他們人身特質的評論、甚至完全無關的「黑色東西」這類閒聊主題,都可能因訊息的破碎接收而造成後續心理創傷的出現。萊文森對麻醉過程中病人知覺及意識的思考,也確實對麻醉醫學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後繼者以各式各樣具有創意的實驗方式,試圖深入這個神祕難解的領域。儘管他們的研究常因數據不足或各種變項難以完全重置等因素,未必能得出具有統計意義的結論或經得起反覆驗證,但這些對於「無意識狀態」下的意識之追尋,卻揭示出大腦與感官運作的各種可能性。

在這類時常被醫學科學視為較邊緣的「奇怪的小研究」當中,有一個頗為經典的例子,是90年代德國麻醉醫師迪爾克.施文德(Dierk Schwender)的實驗。他對進行心臟繞道手術的部分病人播放了一段內含小說《魯賓遜漂流記》精簡版情節的訊息。手術後3至5天,他們訪問病人是否記得手術期間的任何事情,所有人對手術過程都毫無記憶,但在其後的聯想練習時,卻有部分病患聽到「星期五」一詞時,想起「魯賓遜」,至於沒有播放錄音帶的對照組,則沒有任何人聯想到《魯賓遜漂流記》。

「記憶」不存在不等於「經驗」不存在

對於施文德的測驗,歷來有許多解讀。由於他的實驗組、控制組和對照組分別使用了不同的麻醉用藥,因此也有研究者認為這意味不同麻醉藥物對記憶的影響,至於病患究竟是否可在麻醉狀態下接收與記憶訊息?這個實驗雖然有趣,其他心理學家試圖複製時,卻未必能得出同樣的結果。總而言之,麻醉研究是一段曲折的路徑,所有的發現都可以被多重解讀或重新推翻,光影層層疊疊,真相越辯越迷離。影響手術過程與病人後續身心狀態的因素太多,難以一一排除,沒有被回憶的記憶也不等於不存在——畢竟,在手術過程中觸發病人強烈情緒是不道德的,因此今日的研究者多半只能以一些相對中性卻無趣的字彙或訊息來進行記憶檢測。但我們之所以不記得,可能是因為那些資訊在當下被大腦判斷為不重要,萊文森就曾生動地形容此種處境:「我正在穿越吊橋,……我全神貫注於前往對面,而我後方有人在說……橘色……鴿子……章魚的血壓是多少?」換做是你,能記住多少?

手術後試圖回溯麻醉期間意識與知覺運作的難度還在於,除了「不記得」不代表「記憶不存在」,「記憶」不存在也不等於「經驗」不存在之外;反過來說,那些聲稱發生於麻醉期間的記憶,也可能是迷離渙散的夢境之斷片。換言之,你以為的記憶也可能不是你的記憶,而是夢境所造成的誤導。彷彿進入繞口令般的邏輯迴圈,麻醉時的夢讓釐清意識之謎更為艱難。當然,多數病人的麻醉經歷總是深沉無夢(或至少自己認為無夢),但如同科爾-亞當斯強調的,「夢境本身也是一種意識的形式」,她甚至認為:「有些夢的記憶,比多年來醒著的人生還深刻。」只要曾經感受過豐富夢境的人,就會知道這並非過於誇大的陳述。當然,有些人或許會因為對精神分析的排斥,而對夢的可能意義心存疑慮,但事實上,有關睡眠與夢的研究和理論,就跟夢境一樣多元,如果願意抱持著開放的心態,會發現夢所能提供的訊息或許比我們所願意相信的還要來得多。

手術時的夢境,可能代表著醒覺的片刻

更重要的是,夢是人們在清醒與睡眠之間的中介,在多數情況下,它的存在是睡眠確實發生的證據——儘管睡眠障礙的患者未必會同意這樣的說法,他們會在清醒時做夢,也可能在夢中行走、進食,甚至外出騎車再回家,自己卻毫無所覺。

但這些奇特的現象,反而更凸顯出夢確實有可能「滲透到清醒階段」(註1),反之亦然。這也正是科爾-亞當斯所強調的,「麻醉、夢境與現實之間的界線並不明確,這些狀態有時可以相互滲透」。早期用乙醚麻醉造成的若干爭議案例,已提醒醫師藥物對意識造成幻覺的可能性,順著這個思路走下去,就可能進入對裸蓋菇鹼等化學物質,讓心智對身體感和周遭環境產生各種扭曲變異的幻覺之討論(註2);另一方面,用腦電雙頻指數監測儀等科學儀器對麻醉深度進行測量的研究,也同樣發現聲稱自己在麻醉期間做夢的患者,通常在術後更快醒來,對麻醉整體滿意度也較低。麻醉醫師萊絲莉(Leslie K.)據此推測,手術時的夢境,可能代表著醒覺的片刻,或至少是「近乎錯失的醒覺」。有趣的是,儘管萊絲莉搜集了許多病人麻醉時的夢境,但她的研究方向與核心論述並不在於這些夢的本身,對她來說,夢只不過是「麻醉的無害附帶現象」。但無論這些夢代表了醒覺、近乎醒覺,或只是在恢復室逐步邁向清醒時的「附帶現象」,它們都是患者經歷了疼痛、疾病與侵入式治療的身體狀態下,結合憂慮、期待等心情,再與藥物及環境交會而成的訊息線索,我們未必能充分解讀,卻絕對值得認真以對。

存在的深邃與真實

不過,科爾-亞當斯透過麻醉這深奧議題試圖探究的,不僅是意識(與無意識)的本質及其迂迴難解的意義,還在於我們何以被某個議題牽引?我們何以成為我們自己?或者說,什麼樣的經驗造就了如今的我們?正因如此,這本表面上像是醫療科普書籍的作品,內裡其實蘊含著非常強烈的自我敘說性質。事實上,她之所以對麻醉之謎念茲在茲,與自身罹患了成人原發性脊椎側彎,必須面對是否進行手術的抉擇有關;與她年輕時的若干生命經歷有關;與素未謀面的外祖父撰寫過相關研究的手稿有關;也與她深愛的父母曾經的醫療經歷有關……某程度上來說,這其實是一本隱藏版的家族書寫。

因此,我特別喜歡作者在全書第一章的分享,她如此描述自己的心路歷程:

在撰寫這本書的過程中,一直隱隱約約感覺到其他故事/部分故事/故事片段在拉扯,那些東西或許沉沒在我自己的記憶或身體之中。那些故事就像我在航行時所見,且已被腐蝕的地標(或水標),引領我方向。……在這殘存的地形中,有時在前景,或通常是更遙遠的地方,可以看見容易辨識出的地貌,……那故事追溯到很久以前,且和我的母親、父親,以及他們的父母有關。而盤旋在其周圍是種種感受的幽魂:罪惡/悲傷/失落。……每個人都只是帶著自己殘存地形的人,他們有自己的記憶、恐懼與傾向,會影響他們平日時時刻刻所做的決定。

「我們都是帶著自己殘存地形的人」,我們的生命選擇,與過往的幽魂息息相關。這或許也是何以這部作品能兼容各種不同研究立場的緣故,因為科爾-亞當斯很清楚,每個人的選擇和態度,都是殘存地形的引導與力量,每種立場與決定各有前因,病人與醫師、研究者與受試者,隨時可能身分互換,清醒與麻醉,更非涇渭分明。介於這光譜的兩端,我們可能會在意識中迷航,在麻醉中醒來,而本書所有試圖釐清這曖昧意識狀態的案例及研究,無一不訴說著存在的深邃與真實。

下一回「黃宗潔書評—心靈檔案:關於『我』」節目,我將和大家分享的是蘇珊娜.卡哈蘭的《大偽裝者》這本書,歡迎繼續收聽。

註釋見蓋伊.萊施茨納(Guy Leschziner)著,郭庭瑄譯:《夜行大腦》(台北:臉譜,2021),頁180。關於睡眠障礙的各種奇妙案例,可以參見本書。
關於這個議題,可參閱麥可.波倫(Michael Pollan)著,謝忍翾譯:《改變你的心智》(新北:大家,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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