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松的《漢聲》人生 用一根線 拉動一整片天空

黃永松的《漢聲》人生 用一根線 拉動一整片天空

撰文/今周刊 陳亭均

坐在雜誌社「漢聲巷」裡頭的老爺子黃永松是位相當文明的人,儘管他最近確實也滑起手機來了,但黃永松口裡的「文明」,卻與那塊承載高科技的方便玩意兒差得遠著。多少年了,黃永松當家的「漢聲巷」還是那麼有氣度,味道聞起來是老書的味道,氛圍則更老,走幾步便能感受到「大中華」千年的歷史。

閒不下來的老者
「文明就是吃苦! 所以我是文明人。」

文明怎麼能虛浮,文化不能有半點胡鬧的,黃老爺子都74歲了,還是披星戴月地勤跑兩岸,他說這搞文化像是「耕作」,他現在還提著鍬,掘著土。「文明就是吃苦!我到處奔波,所以我是個文明人。」黃先生笑說。以前他脾氣還差,現在人老了,說起話來已是不疾不徐,但忙還是要忙的,做文化的人,當然不能閒下來。

從1971年至今,他和《漢聲》就這麼一路忙過來,出版了上百本雜誌、專書,每本都有每本的精髓神韻。他竭盡所能地記錄了所有那些中華文明裡頭可貴、值得保存的東西。老爺子素樸地坐在長桌前,臉上已經窩窩癟癟地,眼眶也陷了進去。但腰桿兒還是挺得很莊嚴,深藏在眼窩的眼珠子,又亮、又俐落。

他拿出幾本雜誌放妥,四格景框設計的封面搶眼,裡頭中國馬藝術品的形象也鮮明,「這是中國馬專集,《漢聲》第二期,那年是馬年。中國歷史是大版圖構成的,萬里長城是北方屏障,用來防禦秋高馬肥時節游牧民族的侵犯,馬也是中國南方運輸、動力的來源。」

他邊說邊翻,彷彿與書頁裡古老的東西有種浩淼深邃的默契。

不合時宜的堅持
「科技雖然好,目的不是取代大腦!」

在黃老爺子眼裡,文化就是這麼樣,即使是小題也該大作,要顧全「體、用、造、化」的道理。他最受不了資訊爆炸時代的亂象,訊息被切得細細碎碎,「倒果為因,人被工具使用。」「科技雖然好,目的不是取代大腦!」他的雜誌社,字號老、招牌硬,編起書、發行雜誌,必須有信念,要守著格局和規矩的。

然而黃永松壓根兒沒料到,總統蔡英文竟然會頒給他一個「總統文化獎」,畢竟他這輩子信仰的理念價值,全根植在那片「大中華母土」上,領這個獎多少有點「怪怪的」。不過他後來得知文化耕耘獎的召集人是他老同學攝影家張照堂,見著舊人,一下子也全沒了脾氣,歡天喜地地把獎領了回去。

黃永松的念舊和《漢聲》的理念,在現下這個世道,多少有些不合時宜,黃先生卻說:「我不懂政治正不正確,我只能說,我們在做的是文化,在乎的是用心正不正確。」他忘卻不了「母土」、「原鄉」上生長出頭的藝品學問,忘不了自己人生的志業,也忘不了《漢聲》取自「大漢天聲」的典故。

黃永松是出身桃園龍潭的客家人,從小住在合院裡,合院磚牆上有美軍打的彈孔;他母親的外公被美國轟炸機炸死在曬穀場;他叔叔曾被抓去南洋當日本兵,總之在一般定義中,他是位很在地的台灣人。然而談起身世,黃永松卻沒從台灣開始談,倒是提起了自家悠久的祖譜和堂號。

「生啟朝觀春毓秀,永承宗澤慶綿延」,他一面從包裡掏出個本子,一筆一畫在上頭描寫出黃家族譜字輩,字瘦如骨,他解釋,「黃家」本是源於中國河南的老家族,經歷漫長的遷徙,才渡海來台。「我是黃家江夏堂第八代,爸爸是秀字輩,所以我就要叫『永松』。」他兒時曾因身體差,被送進廟裡給老和尚當養子,原本名為「文松」,但身為長子,「『文松』只能當作法名,還是按規矩要叫『永松』的。」

儘管家中許多長輩「日化」嚴重,黃永松從小卻對那些「外省」來的老兵、文人很有情感,他家附近住有許多軍眷,「小時候過春節,我們家做的年糕是一床一床的,切好了我就拿年糕去換山東老婆婆的饅頭,婆婆的饅頭好大,上頭還會做點花樣。」小學時,他更熟識了一批外省老師,台灣海峽對面的彼岸,遠歸遠,於他而言卻也親近得很。

不放棄文明的根
「就像拉風箏,線放好就努力往前跑。」

他記得,自己當年為了雜誌到香港,人還無法過岸,看著海上一片水霧,總忍不住悲從中來。在香港,他習慣到國貨店買幾塊藍染布和竹葉青,染布上頭印有「中華人民共和國製」,帶不來台灣,他一個人把上頭的字片片剪去,再拎回台灣。

《漢聲》極盛時,光編輯部就有上百人,加上各地的直銷業務「漢聲媽媽」,人數上千。黃永松老講中國文化,但實際上,《漢聲》也推動了更多對台灣很有影響力的報導,老編輯廖雪芳說,「民國85年,我們出了兩本《有機報告》,一是關於土壤,二是關於蔬菜。」這幾份報告,是當年他們從正在探訪的蔬菜主題延伸開的新議題,深入而完整地談及當時還沒被注意到的土壤問題。這就是媒體人對時事的敏感前瞻,也是對土地、對文化最深的情懷。

如今「漢聲巷」裡頭堆滿的是黃永松46年的積累,葫蘆門裡頭備妥了藥,藥帖子就是「大甲媽祖遶境」、「浙江省的夾纈印染」、「淮陽泥泥狗」、「貴州蠟染布」,每一件都是《漢聲》曠日費時、琢磨數月數載挖出的老記憶。然而現在是21世紀了,《漢聲》營運不再像從前那樣順遂,「中國文化」在台灣也不再被奉為圭臬。寂寞嗎?

黃永松輕笑:「寂寞出生下來就有,不是現在才寂寞。但我就像拉風箏,那根線既然放好了,就努力往前跑。如果有更多人看到,我就能拉動一整片天空。」他是文明人,所以不能放棄文明的根。

拍照片時,黃老爺子盤腿坐到了「漢聲巷」前的馬路上,馬路上漆著提醒行車慢行的「慢」字。我們從鋪子裡拿了套書給黃永松,是《漢聲》出版的陝北剪紙套書,書殼一面印著「失」,另一面印著「傳」,黃老爺子把寫著「傳」字的那面放到了馬路上,微微笑著說:「慢傳,慢傳!」

大馬路上的車子卻呼呼地馳嘯而過,幾近遮蓋了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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