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安排的神童,為何如今不再信仰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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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冠霖/換日線專欄

3 歲以全中國年齡最小之姿拿到國家繪畫證書、6 歲精通日文英文跟書法、11 歲開始在網站連載漫畫作品、13 歲獲山東省唯二的少年寫作獎,赴上海世博領獎、14 歲出版了有國務院官員和黨委書記提名推薦的小說、16 歲成立自己的商會,又再精通了德語、18 歲進入史丹佛大學,並曾把自己的漫畫當面送給美國總統柯林頓⋯⋯

如此驚人的經歷,被人稱為「中國神童」的他心裡卻清楚,這一切可能只是「楚門的世界」。

伊啟威,看似曾為中國興盛一時、扭曲的「神童教育」風氣下的夢想模板;家世顯赫的他,祖父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有功的「共和國奠基人」,家族又是具皇族血統的滿清後代。「神童」、「紅三代」、「皇族血統」等諸如此類的優勢標籤,本該讓生在中國的他安穩順遂──但自幼在中國享盡特權的他,卻於 19 歲那年流亡海外成為異議人士,不再信仰中國。

「紅三代的人生沒有彩排,只是處處遭到安排。」

在中國最大的入口網站之一搜狐上,一則 2015 年的新聞,斗大的標題寫道「昔日天才作家吳迪釗,已成『領袖青年』伊啟威」,內文寫的,正是所謂「海歸菁英」啟威從美國留學回國後,在全中國巡迴舉辦「公益」留學演講的經過。記者也不忘在新聞裡大肆吹捧一番啟威的神童過去、演講的氣場,和得到柯林頓接見等事⋯⋯。

「那則新聞是包裝的啦,你看到百度百科上的我被形容得很誇張,其實也不全是真的。」啟威的這句話,讓原本訪談前上網搜尋過他名字,並對其諸多彼此相左資訊深感狐疑的筆者稍微鬆了一口氣,但也有了更多疑問。

原來,身為「紅三代」的他說自己絕非甚麼中國神童,更不是什麼「連柯林頓都倒屣相迎的大人物」。只是包括網路上查得到的新聞、百度百科,和自己的身世等這一切,或多或少都是「黨安排好的」。

所謂的「紅三代」,簡單來說就是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有功」的紅一代孫輩,而在中國以黨領政的政治體制下,對於這些「根正苗紅」者的培育,自是為了產生「未來黨和國家的領導階層」

啟威說,自己和身邊紅三代的父母輩(亦有人稱「太子黨」),經常都具有黨內要職身分、或者在國有企業裡擔任重要幹部。他自己的爸爸,便是在國營的光大銀行擔任副行長,而後又至中國銀通擔任過董事。

紅三代們的家境富裕,自是不言而喻。然而和沒有政治背景的「富二代」動輒豪車、派對「高調炫富」相比,他們相對低調──但這是因為他們自小更深諳如何利用家族資源,為自己的未來事業鋪路。

這些來自「黨的恩惠」的經濟資源,也自然使培育未來黨的領導階層一事能夠動輒「留學鍍金」、「培養通才」、「超齡教育」⋯⋯

「網上說我連載漫畫、出書、見柯林頓、讀史丹佛都是真的。但網上沒寫到的,是我出的書能刊在中國的大報宣傳、有國務院大人物提名推薦寫序都是靠家裡的關係,留學時能見柯林頓那也是花錢買的、史丹佛的學歷也是捐款和靠關係。」啟威提到在美國留學時出席各大活動常會有共產黨安插在美國的臥底官員隨行,安排他們參加各個名流活動之餘時時提醒他們「學成一定要回去報效祖國。」

對啟威來說,紅三代生來在國內就是特權階層,是平民稱羨的未來領袖。家裡除了能夠享有特供、出入專車、買東西的支出永遠能算在單位的發票上之外,長大成人進入政壇前的「神童形象」,也都是黨和家族都安排好的,未來只要從美國拿到學歷歸國便能順理成章等著做官。生活舒適、未來又一片看好的他,自然而然對中國的認同感非常高,一切好像只要等到學成回國、靠著家族上位便完成了。

然而奠基於「黨」的一切,也可能轉眼成空:直到爸爸因政治失勢抑鬱而終後,他才覺悟這一切是如此虛幻,更發現這樣的國家,他似乎從沒真正愛過。

「從政都只是為了私益」

從小,啟威的爺爺總是家族中發言權最大的。身為「紅一代」、「黨國元老」的他,即便不是等級最高的紅軍出身,卻也已經為家族帶來了數不盡的富貴。

有一次,小學時的啟威偷偷跑去同學家玩,回來後卻被爺爺非常憤怒的教訓了一頓,這時他才發現,家裡那時確實也幾乎不與他人來往。被教訓過的啟威自那以後以為不和鄰里交流是件很正常的事,畢竟問爺爺「為什麼?」他也從不說。

再長大一點時,出了書、被黨委書記推薦、去美國留了學、見了柯林頓,風光回國辦全國巡迴的留學講座的啟威,開始對黨的更多資源有了渴望。他甚至對爸爸「只是一個銀行的副行長」感到不滿足,有了「自己也該從政的想法」。便在一次和出遊時向父親說:「我不想只當神童、海歸菁英,我想要官方一點的職位!爸爸就不能幫我安排一個少數民族的政委職位嗎?」

「你要那麼屌,你去叫習近平給你推薦啊!」啟威清晰的記得,當時父親莫名心情不佳地甩下這句話,卻被當時自認「黨之驕子」的他當成了真話──他真的透過共青團給習近平寫了一封文情並茂、讚許祖國的信,寄到了黨中央。而萬萬沒想到的,是當時黨中央真的給啟威回了信,還要國務院推薦「像啟威一樣的海歸青年,為祖國繼續奉獻。」

啟威開心之餘,卻沒意識到當年正是習近平反腐運動大興之際,父親原先甩下那句話,其實便是正因面臨了反腐所牽連的「挪用公款」罪名而焦頭爛額。被黨中央回信的啟威,反而因為國務院的推薦被黨內人士關注其家世,啟威也因此被指控在海外自稱滿人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反而導致了一連串他未曾預期的問題產生。

啟威那時不知道的是,從小家裡滿清後代、滿洲國的背景和滿人傳統他習以為常,在海外留學時也不對自己的中國人身份特別強調。居然會因此被黨內人士檢舉而使政委一事告吹,也使得父親的腐敗控訴更被關注。

戲劇性的人生轉折,一切轉眼成空

那晚的一通電話,啟威得知爸爸進了拘留所──據說爸爸挪用公款是為了還清股災下所積欠的債務。原本以為能夠在被拘留時聯繫「黨內的人脈」解決問題,卻因為啟威寄信的事引起關注反而無人出手相救。再加上爺爺也在多年前過世,紅一代的人脈更變得無法聯繫,有關係也幫不上忙。

啟威說,爸爸在拘留所消失好一陣子後,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他的。一輩子他刷著爸爸的卡、出外報爸爸公司的公帳、年年都有家族給的市值數千美金的冬蟲夏草特供當點心吃⋯⋯此時爸爸卻在電話中問他:「你身上能有 5 百萬借爸爸嗎?」啟威永遠記得,那一晚他的世界完全崩塌了──他不可能有幾百萬借給爸爸,更沒辦法把爸爸保釋出來,只記得自己恐慌的不得了。直到後來,爸爸把家裡的幾套房子都給賣了、才終於被保釋出來,家裡的經濟狀況卻完全改變了。

「接到電話的那一晚,我的口袋裡剩幾十塊,跟了路邊一個阿婆買了一個煎餅果子。阿婆拿給我果子時,我心想阿婆也沒必要知道我見過主席、見過美國總統,原來我們都只是人。」

「我坐在北京西安門街上吃著煎餅果子,一切好像祖宗曾經被滅去的大清一樣。我心想,『歷史好像重演了啊?』我感覺沒辦法再繼續待在中國了,我不想讓我的朋友們看笑話,讓他們覺得我從特權階層變成平民⋯⋯。」

沒有家裡的資源後,啟威說他第一時間的反應其實是「我不想繼續扮演中國人了」,也是到那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一直以來自己對於中國的認同,都只是建立在家裡所能享受的「特權」之上。自己想從政也完全不是為了人民,自始至終都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私益罷了。可惜爸爸後來沒來得及聽到這段啟威的體悟,保釋出來不久後便因債務和失勢抑鬱離世了。

這時啟威才想起,那讓全家從北京搬到青島、又不讓自己與鄰居小朋友玩在一塊的爺爺,其實就是為了讓家人遠離政治,不要讓鄰里發現家族的身份才一直如此。現在想想自己一時為了貪欲的從政念頭,是如此的可笑又愧對離世的父親、爺爺啊。

「漫長的贖罪」:經歷巨變後的覺悟

「共產黨人的政治是為了私利,我如果不經歷這些,也永遠不會知道以前的『愛國』只是愛利益。沒有國家跟黨我沒有那些想刷多少卡就刷多少、想去哪留學就去哪留學、出什麼事家裡都能擔的特權。如果我是平民,還會愛這個國家嗎?我想不會。」

啟威承認,自己從前根本不知道自己嘴上的「愛國」,愛的不過是自己身為中國紅三代的特權和私利而已,事實上如同前文所述,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到底曾否作為一個「中國人」?

「現在的我經歷過有錢和沒錢,所以更能夠了解每個階層的不易和責任,我希望能夠能有一個真正公平、自由的社會體制和政權,讓每一個人從出生起不用經歷不公平或者區別對待,而這些不僅僅只是我在說說而已。」

以前會想炫耀紅三代的標籤、特權,深怕失去這一切後會「變得跟平民階級一樣」的啟威,形容自己曾是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現在如果有人指控自己是紈褲子弟、濫用民脂民膏,他完全直認不諱。畢竟啟威在父親離世前,其實也從未在乎過非特權階層的感受,他甚至直到家族失勢後才第一次搭上了公車──那時的他更對於沒有專車搭乘、要與眾多人比肩乘車感到非常恐慌。

但經歷父親的過世後,現在的他已經知道「天生的特權和階級」,本身就是該被打破、檢討的對象。他曾為紅三代的日常是千萬人民的想望,伸手得來卻全不費功夫,豈有任何公理可言?

他在選擇流亡海外歸化他國,靠自己重新建立事業、打拼後建立起市值過億的公司,並加入海外反極權的政治行列後,才知道一切的難得。

「政治的本質不該是為了私益,也不該為了特定族群所服務。」曾經身處其中既得利益階層的伊啟威,對這句話更有著深刻的體悟。現在的他希望往後所做的一切,都是對自身階級罪惡的漫長贖罪。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 漫長的贖罪:曾經的「神童、海歸」樣板,紅三代伊啟威為何不再信仰中國?》,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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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姜冠霖,台灣韓國情報站創辦人,先後任職美國國會山莊遊說團體、無國界記者組織,現為獨立記者、公共外交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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