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他鄉之異客要互相排斥?

「我們之前那個班,大家來自不同的地方,上課都說日語;現在這班大多是越南人,說話吵死了、都聽不懂。」 聽到這樣的抱怨,我頓了幾秒,只能回答他:「對呀,我們這所學校,學生大多是越南人。其他學校的台灣人、中國人,應該比較多吧。」抱怨者是我在日本語言學校的中國同學。當我們在學校老師的帶領下,去參觀明治神宮前的祭典時,走在路上,他與越南同學交談幾句後,突然對我表達不滿。 「以前的班級很有趣,大家每天都過得很快樂。現在,課程真的很無聊。」 「為什麼他們可一直在學校說越南語?在學校就該說日語呀!」 我與班上的印尼、蒙古與台灣同學,四人一起在麥當勞吃晚餐時(也只有留學生,才不知要抵制麥當勞,因想和其他人多交流,我只好從眾了),話題又被導向埋怨越南同學們了。年長的蒙古同學城府較深,雖有所不滿,卻不願把話說明;年輕的印尼同學,則是有話直說、不掩飾好惡。另一位台灣同學,則很愛假中立,雖然附和另兩人,但我問他對這事的感覺時,卻又閃爍其詞。 說真的,當我第一次來到語言學校,發現班上一半以上的同學都是越南人時,很後悔在台灣時沒學越南語,無法和他們多聊天,拉近彼此的距離。聽到其他人在背後說越南人壞話,我雖能理解他們在他鄉異地,無法融入日本人與不同國籍之同學的圈子,那種不安與不悅的感覺,但出身於台灣,又是專攻東歐歷史,又走過戰亂的烏克蘭,我對「語言」這議題的敏感度遠勝一般人。畢竟,一個族群無法包容另一族群,使用自己的母語,常是社會紛擾動亂之前兆。當然,在語言學校裡不會有什麼大型鬥爭,只是我也不知怎麼解釋,才能讓那幾位同學理解「尊重」、「包容」之重要。 去要求一個群體,在什麼地方該講什麼語言,本身就是種錯誤概念,20世紀的台灣史即為鐵證。1949年,中國各省難民蜂擁來台,由於各族群間溝通困難,中國國民黨遂強制推行「國語」、打壓「方言」。這粗暴的政策推行三十多年,看似頗有成果,但據社會學者葉高華在2010年的調查,台灣居民家庭的「國語」普及率,其實就與1930年代的日語普及率類似,也有不少人在家同時說兩種語言;濁水溪以南的居民,仍把台語當成第一共通語。1950年代開始的「國語教育」,硬要把台灣居民的通用語,從台語(閩南語、客家語等)換成以北京話為基礎的國語,只是增添各族群的隔閡與仇恨。 觀察班上的狀況,不禁讓我心有戚戚焉。學習外語和使用母語,本是兩種不衝突的概念,但少數幾個同學,卻想訂立「通用語」的規範,要求多數的越南同學遵守(中國與韓國同學,不時會告訴越南同學「這裡是日本,請說日語」)。 在他們的概念裡,既然就讀日本的語言學校,在學校不管是與誰交談,都該盡量說日文。而且,他們既不想理解,也不願尊重越南的文化、語言,因為越南不像日本是個進步國家,沒什麼東西好學習。 可是,不管那些同學,再怎麼想學好日文、融入日本社會,許多日本人只要一聽口音,就知對方不是本國人,無論是越南、蒙古、韓國、台灣、印尼或中國的留學生,皆為他鄉之異客。若只因語言不同就互相排斥,只看得到自己心目裡「天朝上國」的一切,無法學會尊重多元文化,那麼,也只會讓自己活得更加狹隘、更加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