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阿龍里長】爸爸

通往閣樓的樓梯,曾經是小茹奮戰的地方。
通往閣樓的樓梯,曾經是小茹奮戰的地方。

父親節還很遠,現在寫這個題目有點詭異。

寫這篇是因為我最近整理電腦,找到一張照片,一張當事人已經離開多年後重回現場拍攝的照片,那照片稱不上什麼好作品,卻說著很多故事。

故事要從一位叫「棉花糖」的社工講起。且說我剛當里長的那一年,政府弄了一個「高風險家庭專案」,要里長、里幹事通報社區內可能發生高風險的家庭,因為那些年莫名其妙帶著小孩自我了斷的案子層出不窮,政府必須有所作為。

我拿到單子一看,發現跟我當社會記者那幾年的經驗相符,高風險家庭無非是吸毒、酗酒或經濟等問題造成,人被逼到生命的角落,很可能做出連自己都無法想像的事。

來到我里內的第一個社工說話聲音細細綿綿的,我稱她為棉花糖社工,她接到我的通報,案由是里內有一個酗酒的單親媽媽與一群匪類鬼混,某匪類因為一輛破舊機車的糾紛酒後拿菜刀出去砍人,事後那還沾著血的菜刀放回廚房,單親媽媽的女兒就讀國小五年級,下課後在家裡客廳寫功課,匪類就在旁邊的躺椅上睡覺,離血菜刀大約只有五米的距離。

我非常火大,填了通報單,那女孩被我在後來的文章裡取名叫「小茹」,因為她從小就茹苦含辛,她的媽媽叫「阿麗」,因為她年輕時很美麗,照片可以上月曆的那種。

且說菜刀砍人事件發生的隔天,棉花糖來到小茹家中,里長和警察跟著,棉花糖說明來意,氣氛非常凝重,阿麗一陣亂罵,拿著鋁棒在空中揮舞,警察用手指著自己的槍袋,要阿麗克制一點,否則槍會出鞘的,阿麗把球棒往地上一擲,奪門而出,臨去前嗆了一句:

「你們敢把小孩帶走,就給我試試看!」

小茹躺在床上假睡,棉花糖上前說道,

「媽媽已經沒有辦法照顧你,現在都是你在照顧媽媽,我們幫你安排到寄養家庭,等媽媽好一點再回來一起住,好不好?」

小茹繼續假睡,眼淚卻不自主沿著眼角滑落下來,棉花糖又溫柔說了一些勸慰的話,小茹搖搖頭,又點點頭,又搖搖頭,她才11歲,就必須面臨人生這麼難的選擇題,令人心疼。屋內一片安靜,里長、警察、社工都默默等候小茹做出決定。

最後她擦了擦眼淚,站起來說道,

「好,我跟你們走!」

阿麗回家看不到小茹,打電話向我要人,我說社工帶走了,她抓狂找了一群酒鬼輪流打電話給我,把我兩支手機都打到沒電,其中還有人威脅要對我怎樣,我一開始有點怕,後來發現,那些酒鬼個個酒精中毒,別說打架,就是手指頭一戳,說不定就倒了,有什麼好怕的?

小茹被送到寄養家庭的三個月後打電話給我,說想要一輛腳踏車,我找到一台報廢的,送到腳踏車行維修一番,載去約定的地點給她。她臉上看起來輕鬆許多,問我媽媽過得如何,我說媽媽自己到醫院戒酒,她更加欣慰,告訴我寄養爸爸和寄養媽媽很好,但依規定不能告訴我住址,她還告訴我,參加機構辦的活動,看見一個男生,很喜歡,我說喜歡就好,慢慢來。

話分兩頭,且說阿麗到醫院戒酒三個月後,回到人世,臉上看起來竟頗點姿色,這幾年被酒精糟蹋得不成人樣,感謝醫生還她青春。

阿麗說,小茹是她跟人偷生的,對方有家室,所以不便打擾,這件事她要小茹也吞下去。小時候小茹看到同學都有爸爸,只有她沒有,回家又不能問,只好拿出戶口名簿,在上面寫著爸爸的名字,以為這樣她就有爸爸了。有一天被阿麗發現,把她打個半死,打完後母女抱著痛哭。

被送寄養家庭大約一年後,小茹回到家裡,母女重逢,自是欣慰,此時來了一名男子名叫黑山,是建築工人,身強體壯,皮黑黝黑,他一直很喜歡阿麗,此番從台北回來,舊情綿綿,我告訴阿麗這個男人不錯,好好把握,離那些妖魔鬼怪遠一點!

阿麗說好。

如此數月相安無事,有一天小茹問黑山,

「我可以叫你爸爸嗎?」

黑山嚇了一跳,跑來問我怎麼辦?我說,就說好啊,當現成的爸爸,有什麼不好?黑山說他不敢答應,但小茹卻叫定了,如此這般,兩人當了幾個月的虛擬父女,黑山始終尷尬,小茹卻非常滿足。

酗酒是旋轉門,阿麗走出來,又走回去,天天喝,喝到臉色蠟黃,被送到醫院,黑山在旁顧著,阿麗身體復原後回家,大約過了半年,半夜說肚子痛,黑山再度把她送到醫院,這一去就沒回來了,得年47歲。

喪事辦完後,黑山回去台北,這裡已經沒有讓他留下的理由,小茹尚未成年,被送到機構,此時她已經進入青春期,叛逆,經常逃跑,之後被送到桃園嚴加看管,脫逃機率變零,18歲以後,她回到嘉義。

有一次垂楊路相遇,我莫名感傷起來,一個女孩人生才剛開始,就無父無母,孓然一身,真是令人難過,我問她有沒有上班,她說有,在東市場。幹嘛?她說殺魚,我嚇了一跳,原本以為她說殺人。

此時她20歲,蓄了短髮,像男生,問她為什麼頭髮剪那麼短?想當男生嗎?她說對,

「當男生才不會被欺負!」小茹補了一句。

懂了,其實這只是半句,完整的句子應該是:

「當男生才不會被欺負,我不要像媽媽那樣!」

又過了數年,她在臉書上曬恩愛,狀態顯示正與一名單親媽媽熱戀中,單親媽有兩個幼兒,她工作之餘忙著幫忙照顧那兩個小孩,很辛苦,卻是甜蜜的負擔,兩人有時也會吵架,但甜蜜的時候比較多,在那個家庭裡,她的角色是爸爸。

她從小想要爸爸,求之不得,現在乾脆自己當爸爸。

小茹和阿麗以前住的房子,後來租給一個水果攤販當倉庫,因為水電問題,賣水果的要我出面協助與房東協調,我勘查現場時,再度進入那屋子,走到曾經放血菜刀的廚房,看到一個通往閣樓的樓梯。小茹告訴我,那些鬼酒曾經試著爬上去侵犯她,她整夜鎮守在樓梯頭,把攻上來的酒鬼一個個踹下去。

生命會自己尋找出路,我想小茹的人生應該不會像她媽媽那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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