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呂建和】一趟旅程，神父的美麗靈魂在她內心飛舞著！

作者為振興醫院公關組組長

神父出院回台東已一年多了，璧如告訴神父一定會去探望，承諾就一直擱在心裡，日子一天天過去，承諾就像胸壑中的壓力，不斷在生活中擠壓著，有好多話想告訴神父。

神父血管嚴重阻塞必須開刀，開刀前一再猶豫，深怕手術失敗就不能再服侍上帝了，眾人勸說下，終於同意手術，術後也恢復良好。她就是在那時認識神父的，神父身形很胖又動了大手術，出於對神父從小誓言全心奉獻神的佩服，特別注意他的飲食調配，神父總滿臉笑瞇瞇感謝再感謝。

神父之所以選擇台東這個容易被遺忘的地方落腳，他說自己很渺小，所做所為也是那麼微不足道，與他的身份很相稱，「也就是因為這樣，才有我容身的地方，讓我有機會為上帝服務！」神父成立一所小小的培植院，院童只有十來位，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說他能力有限，有那麼多孩子需要幫助，卻無法伸出援手，內心有愧。每次站在院裡往外望，看到許多張往內張望的孩童臉龐，總幻想培植院可以一夕間變大，讓所有在外遊盪的孩童都可以在院裡的草地盡情快樂奔跑。

時間轉動、事物流轉，神父順利出院了。一切顯得順利之際，神父突然腦梗塞中風了，心臟手術解除了心肌梗塞這個未爆彈，卻無法杜絕因肥胖衍生的疾病發生，原本冀望調整生活與飲食型態來防範，還是來不及，腦部濔漫性出血，全身癱瘓不說，還需氣切維持呼吸順暢，從此再無法站在講台上開口膚慰任何人了，他就連自己都膚慰不了。

他不斷質疑當初開刀的決定是不是錯了，或許堅持不開刀，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埋怨為什麼他潛心奉獻，卻遭逢如此不成比例的打擊，難道付出還不夠多，還是神沒有聽到他的祈求，病床上的他像顆洩氣的皮球，失去神彩的臉龐蒼老，彷彿神已經遺棄了他。

有天，神父望著床邊與院童的合照，眼角泛著淚水，說不出話的他張大了嘴艱難地拼命發出「ㄜ～」音調，淚水滑落臉龐，在枕頭上不斷暈染開來，傳達了他想回台東培植院的心願，病情並不允許他回去，但在神父的堅持下，為了完成他的心願，醫生勉為其難同意他執拗的請求。

坐在開往台東的火車上，璧如不停想著：「一年了，不知神父現在過得如何？」心情複雜如團毛線球，找不到線頭，火車仍不停歇地往前開去，只在旅程中某些地方短暫靠站。窗外景色不停變換，在她心中投射出一個又一個情緒的轉換。火車嘎然而止，在台東一個小站停了下來，沒有多少人下車，也沒有多少人上車，一切計算速度的量值都派不止用場，自有自的行進轉動規則。

培植院位處偏僻，花了番工夫才找到，路程走得有點遠，站在大門前，有種不敢置信的感覺，這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房舍，甚至更為簡陋，塗白漆牆面處處斑駁，院子小到堆滿雜物，只見幾位修女忙進忙去，空氣中還飄散著淡淡霉味，看到此情此景，她一陣鼻酸，腳步顯得沈重，跨進大門那一步踟躕良久。

順著修女的指引，經過泥濘狹窄的走道，轉了幾個彎，她站在神父所住的房門口，透過紗門往裡望，一張床一小方桌外，別無長物，神父躺在床上，床邊有位中年婦人細心地為他擦拭嘴角流淌的口水，她靜靜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幕，反覆咀嚼神父的這一生，突然間神父的眼神望向門外的她，口中發出低啞略顯激動的「啊～」，她深吸了口氣後才推門走了進去。

她走到床前握住他乾枯的手，神父有著與一年多前截然不同的神情，那是一種心境的轉變。神父接受了，他了解神的旨意，也體會到神的力量，讓失散四十多年的妹妹出現在生命盡頭，心中滿是感激，眼神透露出的是種平和的神情，沒了怨懟，也沒有任何遺憾。她告訴神父想推他出去走走，神父裂嘴一笑。

一路上神父沈默不語，只是靜靜領略眼前景物，她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秋冬轉黃的樹葉在強勁風勢下紛紛跌落，神父的人生也走到了盡頭，即將如落葉歸於塵土，如同飄搖中的殘枝弱葉，不需要太大的風，一個微弱的顫動，生命就將嘎然而止，不再有了氣息，想著想著眼眶溼糊了起來。

突然一陣寒風襲來，將神父身上毛毯捲飛，見狀她緊張地蹲到神父前面將毛毯舖好，抬起頭起仰望神父，神父微笑以對，對周遭一切的變化，嘴角牽動出一抹淡然，毫不畏懼的神情在神父眼中顯映。

走著走著來到培植院門前，或許再過多年以後，院落將因荒廢呈現廢墟景象，深鎖在鏽蝕的鐵柵門裡，窗戶破落、樑柱頹傾、雜草蔓生，只有一棵參天大樹還屹立在院落裡，靜靜地伸長了枝椏，護衛著這一方曾有的記憶，這塊土地上的種種過往不會消失，是早已種下了希望的種子。神父望著培植院出了神，眼神盡是情感與驕傲，眼角泛著微微的淚光，不是傷悲也不是感歎，而是一種欣慰與安心。

雖然神父早已老朽，身體自我控制能力也已喪失，一切外觀判斷自由與健康的標準都不再適用在他身上，但神父就像是孱弱身軀裡有個美麗的靈魂自由地飛舞著，這個美麗的靈魂藉著某種看不見的訊號傳達給她。起風了，培植院漸漸隱沒在昏黃陰影之中，感覺到黑夜即將來臨前的寒冷，將輪椅轉向的一瞬間，神父似乎開口說話了，雖然微弱難辨，但她還是感覺到了，謝謝二字毫不設防地鑽進耳裡滑溜進心扉，璧如感動到想放聲大哭，但她忍住了不想讓神父看到她的脆弱。

神父疲累但神情卻沒有一絲困頓不安，反而流露出更多慈愛，用眼神向她傳達他內心的想法，到了即將離別的時刻，這可能是與神父最後一次的見面，她還是沒能說出口，只是靜默地坐在神父面前。《漫長的旅途中》寫道：「人生應該是有很多的選擇，為什麼自己現在會在這裡？人生僅此一次，為什麼不選A的方向，而是往B走呢？我想，平常應該沒有人會思考這些事，但會不會偶然在某一瞬間，感受到這一切的不可思議呢？」如果沒有這趟旅程，她可能成了自我囚禁的鳥，而此時神父的美麗靈魂在她身旁飛舞著。

火車在夜色中往北急速奔馳，夜的氣息愈顯深濃，微微光點在遠處閃著，她透過窗想看清楚，夜實在太黑了，景色成了隱約的淺淡輪廓，玻璃窗有了濃濃黑夜的襯底成了面透視鏡，將「她」如實地映照其上，窗中的「她」有張柔和的面容，有雙安心的眼睛，對於眼前的這個「她」，她又陌生又熟悉，耳畔聽到一個聲音在迴盪著，「別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要讓自己擁有一顆柔軟的心，任何的橫逆只有全然接受，你才會懂得所有要告訴你的事！」她知道，那是神父的無形話語。

窗中的「她」淚流滿面，過去那段時日的不快與委曲不斷往心裡積聚再積聚、濃縮再濃縮，苦澀早已深濃到難以入喉，此時淚水就像滾燙的水，神父雖然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但他那抹淡淡的微笑卻道盡了一切，如一把攪拌棒不斷不斷將苦澀稀釋再稀釋，一瞬間苦澀似乎也一同消失在黑夜之中，隨著火車的前行顯得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其實，這趟旅程的上行風景與下行風景並未不同，不同的是，此時有一個如蝴蝶般美麗的靈魂在她內心的風景飛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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