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王信】平議金庸

作者為律師

金庸逝世快兩年了，直到現在才為金庸銘誄。很大原因是愛深責切，金庸逝世當下反而無言。

一直記掛著金庸的我，前幾天睡夢中忽然被LINE醒：金庸哪一段抄了谷崎潤一郎「春琴抄」？因愛人變醜而弄瞎自己？

我朦朦朧朧地回答：因愛人變醜弄瞎自己嗎？「笑傲江湖」，任盈盈將被岳不群毀容，令狐沖自瞎。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金學於我類似張愛玲紅學「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國小時「倚天屠龍記」在報紙上連載（那還是個報紙上會連載武俠小說的年代啊），滅絕師太剛從萬安寺高塔跳下來。報紙連載速度太慢，急著想知道後面的情節？跑去書局「倚天屠龍記」、「神鵰俠侶」、「射鵰英雄傳」一套一套像買心愛的玩具，一下子看完了15部 (註一)。

對童年的我來說，金庸是初戀，是複雜度極高的俠情世界；我時常面帶微笑看著課堂上老師口沫橫飛，內心早已飛到刀光劍影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武林。

成年後逐漸認識到，武俠此一形式，無法承載太深刻的思想，算不上嚴肅文學。嚴肅文學必定刻畫生命的真相，不管是寫實或抽象刻畫都可以。可是大俠一躍五丈高，既不寫實又不抽象，躍出了文學之外。金庸也瞭解這個問題，以細膩豐富的感情描寫奮力娛樂著讀者。作為娛樂小說，金庸是頂級。金庸宇宙之浩瀚瑰麗，還在「哈利波特」、「冰火之歌」、「火影忍者」之上。

武俠以外，政治上的金庸，從小認為洋人欺負中國人，懷抱大中國思想，期待中國的強大與復興。金庸拒絕英相柴契爾夫人拜託支持「香港治權保留給英國」的提議，出任基本法起草委員，幫助中國接收香港。當時鄧小平以降的中國高層，泰半是金粉。胡耀邦、趙紫陽改革形勢一片大好，海內外華人多數對共產黨都懷有期待。

雙魚座天才金庸，溫和又富創造力。金庸起草的基本法，是溫和漸進式改革，希望在2012年達到全面普選。遭到主張立刻普選的香港民主派司徒華、李柱銘強烈抗議 (註二)。1989年爆發天安門屠殺，金庸難過落淚，心灰意冷辭去所有職務退出政壇。

去年反送中運動，李柱銘感概地向已逝的金庸道歉：如果當初採用金庸方案，香港可能早就普選了。其實這只是如果，共產黨不守法，同樣不會遵守金庸的基本法，共產黨讓香港人草擬基本法只是誘餌罷了。

晚年的「浙大事件」讓金庸跌下神壇。金庸在浙大演講，鼓勵新聞工作者成為共產黨的喉舌，完全背離當代新聞自由價值，幾乎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附身 (註三)？細讀浙大演講全文，確實也感到難以辯護。

金庸讓海內外的金粉失望了。我們心中的金庸是在日月神教高手包圍、眾友人情面相逼、可能無法迎娶愛侶任盈盈？恆山派會不會被當場屠殺？諸多壓力之下，也能拒絕當女婿副教主的令狐冲。金庸小說裡，每一位大俠，都肯定不會容忍共產黨。金庸自認個性最像韋小寶 (韋小寶不是傳統意義的大俠)，圓滑好色貪財、重義氣大節不含糊。但金庸連韋小寶都沒做到，即使是韋小寶也會選擇隱遁，避開共產黨。如果沒有這篇演講就好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非常感激這世界曾有金庸。喬峰郭靖楊過陪我度過無數寂寞無聊的童年歲月。金庸筆下每一個人物，甚至是只閃現一次的郝密、卜泰，還有金庸自己，都在我心中活了千千萬萬遍，然後又千千萬萬遍。

宇宙這麼大，我們還會相遇！(註四)

註一：「越女劍」沒有列入「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14部對聯。倪匡說「越女劍」是個不重要的隨筆。其實金庸的隨筆寫得極好，除了「越女劍」，還有「袁崇煥評傳」以及「連城訣」後記，老僕和生的故事。

註二：司徒華曾耗巨資營救李祿、柴玲、吾爾開希等六四義士近四百人。柴玲違背與司徒華「逃亡時不得受訪」、「為民運出力」等約定，司徒華對柴玲印象極為惡劣。

註三：「延安文藝座談」毛澤東主張，文藝要爲政治服務。文藝必須有一個很明確的政治目標，宣傳馬克思主義、階級鬥爭、宣傳革命等。這種不知美爲何物，卻又強爲指導的政治介入，戕害中國藝術至深。

註四：演員杜雨露 (即「雍正王朝」張廷玉) 絕命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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