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蕭景紋】雲端門診

作者為駐美兒童腎臟科醫師

門鈴突然響了。我跑到大門，一個戴著口罩的男人操著西班牙語音，靦腆笑著請我幫他開門。

家裡網路速度太慢，這是網路公司派來的維修人員，他看來已達即將退休的年齡，還辛苦地挨家挨戶、冒著生命危險做維修，真是稱職。我急忙拿了個手帕掩著口鼻請他到後院。

兩個小孩在餐桌上吃早餐，準備打開電腦開始一天的功課。我提醒他們，休息時間不要到後院玩，以免打擾維修人員。

我瞥見牆上的時鐘，急忙脫下圍兜，跑到浴室梳頭化妝。三秒前還是個披頭散髮的黃臉婆，三秒後必須呈現專業醫生的模樣。這種轉變也太大了，有時心裡還跟不上外表的變化。我走進樓上的書房裡，開始一早的門診。

醫院送來了全新的電腦和設備，體貼地讓病人待在家裡看診，也方便醫療人員在家裡照顧小孩。

居家辦公盛行後，許多趣事在網路上相傳，比如開會到一半小孩衝進來，或西裝筆挺卻忘了穿褲子等等，這些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很好笑，發生在自己身上就糗大了。

剛開始居家看診時，我緊張得要命，擔心在螢幕前手忙腳亂給病人看笑話。便靈機一動，想到青少年對這方面一定很拿手，趕緊找了一個熟悉多年的病患來幫忙。那是一位十六歲的女孩，她在鏡頭前出現時，燈光明亮，烏黑頭髮得宜地散在肩上，長睫毛像蝴蝶羽翼般美妙擺動。

年輕人真是可愛，隨時都精心打扮，連在家裡也大費周章。想必網路上的虛擬世界，和真實生活一樣光鮮，需要刻意化妝打點。

女孩是伊朗裔，從小換腎後，乖乖吃藥，沒有出大礙。上高中後跟嚴格的父母鬧彆扭，抱怨壓力太大。她有時會在診所裡偷偷流淚，訴苦著父母不了解她，她也和同伴之間產生摩擦，不喜歡去學校。疫情爆發後，她成天窩在家，反而情緒好轉，和父母相處也更融洽。

她接到我的求救，很樂意當我雲端門診的實驗對象。

「醫師，妳離鏡頭太近了，我只看到妳的鼻子。」視訊開始後，她耐心指點。

「喔喔，這樣呢？」

「不要看螢幕，最好看著鏡頭。還有，妳那邊燈光太暗了，我建議妳買個補光燈。」 她專心研究螢幕上的臉孔，欲言又止。

「怎麼了？」我忍不住發問。

「要不要我教妳用美肌軟體？」女孩好心建議。

原來如此。

「哈哈，又不是要直播賣東西，不要那麼麻煩啦。病人看得到我就行了。」我訕訕笑著，假裝不在意，其實心裡正在淌血。

視訊的細節打理好之後，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我覺得雲端問診還真新鮮，和病人的距離反而拉近了，一些病人在診所裡難以啟口的話題，反而能自在地在螢幕前侃侃而談。

幾個月過去了，從新手上路的菜鳥，成為經驗老道的雲端問診老手，現在的我在螢幕前得心應手，大部分非緊急狀況的問題都能在網路上解決。

有時在螢幕前坐久了，會產生錯覺，彷彿自己彈跳到寺廟旁一間間的算命攤上，面對著屏幕前的芸芸眾生，好像看著他們攤開掌心、出示八字，焦急地詢問未來。求醫者或求卜者，不都是想求個心安？

回過神，早晨的門診結束了，我關上了電腦。下午得親自到診所，看看真實的人，證實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維修人員將網路升級了，秋天時小孩的線上教學、大人的遠距上班應該不成問題。

我們正展開雲端上的新生活。不知何時才能回到活生生的人群裡？

（原刊於世界日報8/8/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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