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歲街友拿便當遭諷「他太年輕,不值得幫」!她從超商店長轉職社工,看見無家者難以「振作」關鍵

人,是為何流落街頭,又為何難以「回歸」社會?在萬華長期關注貧窮議題之民間團體「人生百味」擔任社工的林依婷,過去曾經擔任超商加盟主4年、期間又從事陪伴街友的志工2年,她見過一位大哥只是想跟姐姐講電話卻被質問「這次要多少錢」心碎自我放逐、過上一段喝醉路倒醒來再喝的生活,也見過跟她差不多年輕的街友拿便當卻被說「他太年輕,不值得幫」──在這些年來看盡人生百態的她看來,街友要脫離街頭最困難的一課就是關係的「斷裂」,即便有家也無法回去,沒有人陪伴、也不知道到底該為誰而努力。

「林小姐,不要管我了,我人生就這樣子,讓我喝到死好了……」這是一名年輕街友喝到酒精中毒送急診對林依婷說的話,只是另一方面,林依婷當天也在急診室遇到年輕人久未聯絡的二姐,那姐姐講到哭,一直問:「我到底哪裡沒做好?是不是我這姐姐沒做好,不然,為什麼弟弟會變這樣……」

遊民、街友、喝酒(圖/pixabay)。
遊民、街友、喝酒(圖/pixabay)。

「林小姐,不要管我了,我人生就這樣子,讓我喝到死好了……」這是一名年輕街友喝到酒精中毒送急診對林依婷說的話(示意圖/pixabay)。

如何讓人們理解一個人之所以無家的不得已、又該如何讓無家的人們也能好好生活,這是林依婷持續在面對的課題,即便不知道能做到多少,她仍衷心盼望:「如果我有時間、有餘裕,就陪他們,創造多一點的體驗,對人會有比較多的信任感,也不會說什麼都想成是自己的錯、為自己狀態感到自卑……」

「做超商這行,才發現原來社會上還是有很多貧窮的人存在…」

走入街友社工領域以前的林依婷原是知名連鎖超商加盟主,她自認過去對貧窮的世界所知不多,只是剛好超商坐落於一個新北貧窮社區,來來去去的客人熟了,開始對她聊生活狀況,她的世界就此被打開:「做超商這行,才發現原來社會上還是有很多貧窮的人存在。」

說起社工生活跟做店長有什麼不一樣,林依婷想了想,突然驚覺自己從前就過著這樣的日子──從前是為了超商人手不足、突發狀況而隨時待命,如今則隨時可能為了認識的街友大哥大姐一通電話趕到台北車站,另外不變的是,她總是從各種談話裡意識到人們需要幫助的地方,想辦法看能否幫助到他們。

20190617-貧窮與司法專題,台北車站外的街友家當。(盧逸峰攝)
20190617-貧窮與司法專題,台北車站外的街友家當。(盧逸峰攝)

「做超商這行,才發現原來社會上還是有很多貧窮的人存在。」(示意圖/盧逸峰攝)

林依婷過去的超商社區有不少獨居老人、單親家長、隔代教養的阿公阿嬤,她記得那時有個獨居阿伯行動不方便,「每次買衛生紙我都跟他說可以買多一點,我幫你送」,也曾經一箱箱送礦泉水到老人家家裡,也有一些單親家長的孩子下課了爸媽還無法接,她也歡迎孩子到店裡坐著等爸媽,讓爸媽安心。

社工常做的資源轉介,林依婷做店長時其實也做過。她記得當初有個媽媽每天清晨5、6點就會帶孩子來店裡拿食物券換早餐,後來她問媽媽為什麼這麼早來,對方說是要趕著去舉牌,如果太晚送小孩上課會來不及去上班;再熟一點以後林依婷得知那孩子有發展遲緩、要接受早療,林依婷建議那媽媽帶孩子去看醫生,媽媽說沒那麼早下班、沒辦法去,林依婷便自發提議幫忙接小孩、接完去醫院。

接孩子上早療課一事持續了幾個月,媽媽告訴林依婷負擔不了一次50元的費用,林依婷又問:「妳現在都靠舉牌嗎?想換別的工作嗎?」媽媽則說:「我找不到,我笨笨的,找不到工作。」這時店裡剛好有早班要離職,林依婷便邀請媽媽來做店員,只是到後來,林依婷也發現這位媽媽的問題。

「轉到大夜班以後,我才發現她耳朵聽不到,大夜客人熟客都會說『那阿姨叫她都不理人、態度很差』,我問她,她才說左邊聽不到……後來我再把她調回早班,不然大夜太危險了,但再過一段時間,她還是決定回去舉牌了……」談起這個沒能被接住的媽媽,林依婷的語氣有一絲惋惜。

單看外貌,那媽媽年紀不大、也尚有工作能力,或許很少人能從外觀想到她的困境­­──而在街友身上的難題也是如此。林依婷過去的超商正好在一處遊民收容中心附近,她坦言過去很討厭某部份失控的街友來店裡喝酒鬧事,只是一位每天凌晨4點固定來超商的「金牌大哥」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後,林依婷的想法變了。

背前科離婚、出獄打電話想得到姐姐關心卻被問「你要多少錢」,他放逐自我「買酒喝醉路倒、醒來再買酒喝」

超商難免人手不足,身為店長的林依婷很常自己擔綱大夜班,做著做著她也發現,有位大哥總是凌晨4點固定來報到,買了兩瓶金牌啤酒就坐著喝。

一開始林依婷也是怕大哥惹事的,但久了以後發現大哥總是安靜一人待在角落,她開始跟大哥搭話,搭話後才知道──原來,大哥過去也是住在遊民收容中心的。

「你現在租房子,你怎麼有辦法從住中途的遊民,變成租房子的一般人?」林依婷開始好奇了。而金牌大哥說,自己過去曾經因為入獄被妻子提離婚、出獄後只剩親姐姐可以聯絡,久了姐姐卻變成非常不耐煩地問「這次要多少錢」,讓他非常受傷:「我只是想得到家人關心跟支持,可是她劈頭就問我這話!」

自尊心嚴重受創的金牌大哥不再打電話給姐姐,他開始自我放逐,買酒喝醉路倒、醒來再買酒喝,直到某天醒來才發現哪裡不對勁:「現在幾點幾分、幾月幾號、我人在哪都不知道!」

20180709-10台南市規畫給街友住宿的東豐地下道(謝孟穎攝)
20180709-10台南市規畫給街友住宿的東豐地下道(謝孟穎攝)

他開始自我放逐,買酒喝醉路倒、醒來再買酒喝,直到某天醒來才發現哪裡不對勁:「現在幾點幾分、幾月幾號、我人在哪都不知道!」(示意圖,攝於台南,非當事人/謝孟穎攝)

「他覺得有點可怕,身為一個人竟然會過到這樣子,就下定決心不要再過這樣的生活,跑去社會局求助。」林依婷又問金牌大哥為何能租到房子,金牌認真說他有「自我覺醒」,這讓林依婷更好奇了:「當他講到『自我覺醒』我就滿好奇的,到底『自我覺醒』是什麼感覺,我也想看看覺醒是什麼樣子,一直都覺得是很魔幻的時刻……」

就此,林依婷對街友從厭惡到開始關注、報名參加「人生百味」的志工,做著做著一路成為社工,做著做著也慢慢意識到,一個人之所以成為街友是因為與家人或所愛之人的關係破碎,爬不起來其實也是因為這樣,金牌大哥的故事並不是個案:「如果還有家人、你跟家人關係還不錯,就不會這麼容易掉下來,家人會稍微支撐你……」

30多歲年輕人也淪街友:入獄被女友退婚,出獄想關心罹癌媽媽又被姐姐罵「我們家不需要你,你不要再回來找媽媽」

當一個人失去「家」,再年輕,都可能無家可歸。這陣子最讓林依婷難過的一位男性街友A就才大她一歲,A幼時跟著哥哥上山撿骨打工、喝酒撞膽後不慎染上酒癮,之後做粗工又不小心因為朋友染上毒癮,雖然A當時有個論及婚嫁的女友,當A被抓入獄那天,女友終於爆發了:「我已經忍耐很久了,我不想跟你這種人結婚,我沒有要等你,反正我們徹底分開,出獄以後也不要來找我。」

「他很愛他女友,進監獄是有點崩潰的狀況,服完刑出來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出來有點對人生沒動力了……加上那時候快出獄時他爸過世,他就一直要求姐姐們去跟監獄請假、讓他出來參加爸爸告別式,但姐姐們不肯,他就錯過爸爸的告別式……出獄後沒過多久媽媽又得癌症,有姐姐們照顧,他也覺得自己不被需要。」林依婷嘆。

林依婷曾鼓勵A:「你還年輕,你只要把酒癮戒掉就可以找到工作、有自己生活。」A也確實試過了,他想著或許姐姐們跟媽媽會對自己改觀,努力地想戒酒,只是一次因為思念忍不住再跟姐姐聯絡,他又掉下去了:「你想要幹嘛?我們家不需要你,你不要再回來找媽媽。」

一次A因為酒精中毒送急診,林依婷陪他就醫時巧遇二姐探病,聊了一陣子林依婷明白了,A的姐姐並不是不關心他,只是真的累了:「她不能理解為什麼這弟弟會變成這樣,她說別人的弟弟都很好,為什麼我弟弟就是不長進?從小時候到現在都常惹事鬧事、都是姐姐幫忙擦屁股……她真的很累了,她現在要照顧媽媽已經筋疲力盡,實在沒辦法多顧個弟弟,她希望他可以自己獨立趕快長大,她講到哭,問我說她到底哪裡沒做好,『是不是我這姐姐沒做好,為什麼弟弟會變這樣……』

後來林依婷上街再碰到A時,A對她說:「林小姐,不要管我了,我人生就這樣子,讓我喝到死好了。」儘管姐姐不是不想關心弟弟,弟弟也深知自己給家人很多麻煩,他放棄了──盡力遠離家人,就是A最後能給的關懷。

20190617-貧窮與司法專題,台北車站外的街友家當。(盧逸峰攝)
20190617-貧窮與司法專題,台北車站外的街友家當。(盧逸峰攝)

年輕人之所以成為街友,未必都跟A一樣是因為前科,更多的是因為精神疾病難以跟家人相處、被逐出門,就永遠回不去(示意圖/盧逸峰攝)

年輕人之所以成為街友,未必都跟A一樣是因為前科,更多的是因為精神疾病難以跟家人相處、被逐出門,就永遠回不去,也難找到工作。林依婷記得一位患有亞斯伯格症的B,他現在才30多歲,之所以流浪是因為情緒容易浮躁、容易跟家人起衝突,跟同樣患病的弟弟一起被趕出門──雖然爸媽後來接受弟弟回家了,但也還沒接受B,因為B不只是個精神疾病者也是個男同志,爸媽不想接受。

街友難振作最大關鍵:曾經試著求助,人們卻只看見「好手好腳」痛罵「懶惰」

無法跟家人聯絡、無法得到所愛之人的支持、不知道該為了誰而努力工作賺錢,這是街友要重返社會的第一道難關,而在林依婷走訪街頭的日常裡,她又看到第二道難關,社會眼光:「確實大部份會成為無家者都是因為家庭斷裂,如果更惡化,我覺得大部份都是民眾的不理解,一些冷漠、不友善的舉動跟眼神……」

光是帶大哥大姐去看醫生,就會有路人碎嘴:「妳不用帶他們去看醫生,他們好手好腳,自己去看就好。」只是路人們不知道,大哥大姐們說以前去看醫生若是帶著社會補助的「掛帳單」,態度就會變得很不友善。

甚至有次林依婷陪一位大哥去看家醫科,醫師問「妳是誰」她回社工,醫師就困惑問那大哥:「所以你是什麼狀況?身心障礙嗎,還是獨居老人,怎麼會是社工陪?」那大哥說「我沒有家」,醫生說「你是遊民喔」,竟然就開始講些說教的話,「你身體也沒那麼嚴重、趕快去找工作啊」,之類的。

「連這麼專業的人都還是有不友善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其實很多大哥大姐在掉下來之前都有求助過,都有去很多社福中心機構求助,但可能剛好遇到不友善的人讓他們體驗很差、對政府機關不信任,就算有事也不想再找人幫忙,就關在自己一個小世界。」林依婷嘆。

年輕街友面臨的異樣眼光就更多了,甚至連有些年紀比較大的街友大哥看到社工上街關懷年輕街友,會告訴她:「他還這麼年輕,不用啦,不值得幫忙,他會自己找到出路的,妳該關心的是老弱病殘。」大哥們不明白這些年輕人因為精神狀況、智能障礙而墜落街頭,一般路人就更難明白了,林依婷常碰到發便當的慈善團體自動跳過年輕街友,路人也是不斷指指點點:「你才幾歲而已就在流浪,你趕快去找工作啊,你就是因為懶惰──我聽到這些都會覺得,嗯哼,到底是在講什麼。」

談起如何讓街友回歸社會,在林依婷看來,家庭與親密關係的傷一時難解,但社會眼光的改變、讓街友不再自責、有安全感,是這社會每個人都有機會做到的幫助。如今林依婷任職店長的咖啡廳「重修舊好」,便是希望給無家者一個安心休息的空間、洗澡的空間,降低對人類的恐懼後能漸漸說出心內話、生活的困境,讓社工有機會去解決,而不是像過往一樣什麼都不敢談。

讓貧窮人安心喝杯咖啡!台北暖心小食堂「重修舊好」開張(謝孟穎攝)
讓貧窮人安心喝杯咖啡!台北暖心小食堂「重修舊好」開張(謝孟穎攝)

如今林依婷任職店長的咖啡廳「重修舊好」,便是希望給無家者一個安心休息的空間、洗澡的空間,降低對人類的恐懼後能漸漸說出心內話、生活的困境,讓社工有機會去解決,而不是像過往一樣什麼都不敢談(謝孟穎攝)

人不是永遠都沒機會改變的,即便身在街頭,人們也能重新找到人生戰鬥的目標、想為了他而努力的對象──在重修舊好,林依婷就碰到一位張大哥會把自己多的便當拿去分送給孤獨一人的、有中度智能障礙的趙大哥,也會拉著社工去認識,有陣子張大哥要離開台北,還吩咐林依婷幫忙照顧趙大哥到他回來、會來後第一件事也是去找趙大哥、繼續送餐給他。

至於前述因為亞斯伯格症被逐出家的B,他原先是林依婷眼中在車站喝酒鬧事的黑名單,但當B真的來到「重修舊好」,她發現這人跟她想像的不同──儘管B過去情緒不穩定、常暴躁跟人起衝突、去收容中心也跟室友處不好,但到了店裡,B不只狀況穩定也會關心他人、甚至會去熟識的社福團體借食材煮飯給大家吃,林依婷說:「我還滿感謝這個人的,他在店裡還會成為其他大哥大姐的潤滑劑,有衝突的時候他會幫忙打圓場,說誰是不小心的、不是有意的。」

失去家的人們要回去很難,但如今在重修舊好奮鬥的林依婷,仍試著打造一個新的「家」、一個安心的空間,她每一天都在收店後持續造訪街頭,邀請無家者到店裡:「我會等你來喔!」當然一間咖啡廳能接住的人們有限,林依婷衷心盼望的,仍是貧窮的人們不再被污名、不再被貼標籤,若是有一天人們能理解每個無家之人的身不由己,或許這社會也能變得溫柔一些,那些流浪的人們,也終有一天能好好地、安穩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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