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女孩,瘋狂地擺動著頭,披著亂髮。她的雙手被繩子綁住,纏在病床兩端。她的父母站在一旁,滿臉充滿恐懼和絕望。「海莉,振作一點!」父親不耐煩地斥責。五十來歲的白人,臉上布著皺紋、留了銀灰色的鬍子,高壯的體態,喝了太多啤酒的肚子圓滾滾,像個鄉村歌手。他粗聲大吼、怒氣沖沖,其實是被女兒的怪病逼得走投無路。他對女兒感到憤怒,不理解為何她變了個人;他更埋怨老天爺開了他們全家人一個殘酷的玩笑。
我很佩服朋友茱麗葉,她的想像力十分豐富,連無聊的ZOOM會議也能變成浪漫的愛情小說。茱麗葉是多年前的同事。她這輩子的愛情故事多采多姿,常在感情路上陰溝裡翻船,包括遇人不淑、被愛情騙子矇騙、跟好友的妻子爭風吃醋等等,單身生活從未乏味過。連在全球瘟疫的狀態下,都能演出讓人看傻眼的電影情節。
大致上來說,我喜歡我的工作,不但具有挑戰性,夥伴們也相處很和諧。疫情蔓延後,醫院也很體貼,讓工作更有彈性,允許一些門診改為線上看診,讓醫生們在照顧病人的同時,也能照應到孩子們在家遠距離上學。
這些年來,看過的病人各式各樣,見識到一些背景複雜的家庭,譬如,蘇菲和她的一家人。這天上班,打開電腦,門診排得滿滿的,看來一直到午餐時間才有片刻的休息。螢幕上,一個病患的名字出現了兩次,我以為是護士輸入錯了,打電話給診所前台,護士解答了我的疑惑。
史密斯太太快要五十歲了。年輕時嬌小的身形,在生了女兒後稍顯福態,但真正身材走樣是在先生外遇離家出走後。不知是心情鬱悶或是賀爾蒙失調,她再也沒有恢復年輕時的輕盈體態。
螢幕上,尚未出爐的檢驗項目寫著「pending」。我重複按著F5按鈕,刷新著電腦頁面,恨不得有隻手可以伸進螢幕裡,像哆啦A夢的任意門到另一個世界,抓著檢驗部的醫檢師苦求他們趕緊完成病人的檢驗報告。
朋友最近在台灣的網站上寫專欄,她也是位旅美醫師。朋友寫文章許久,但寫網路專欄還是新手上路,有點天真無邪的憧憬——想像著讀者捧著手機,在台北捷運裡靜靜閱讀,文章詼諧的內容讓人莞爾一笑,暫時忘了新冠病毒這玩意兒,一片太平盛世。
蔚藍天空下,游泳池裡波光粼粼,孩子嬉笑著,幾片粉紅色木蘭花瓣從樹上落入水中。乍看之下,這真是個完美的夏日午後。
家裡網路速度太慢,這是網路公司派來的維修人員,他看來已達即將退休的年齡,還辛苦地挨家挨戶、冒著生命危險做維修,真是稱職。我急忙拿了個手帕掩著口鼻請他到後院。
她是典型的韓裔美國小孩,講著一口流利的英文,和爸媽一同住在家裡,每天吃的是泡菜和拌飯,喝的是可樂和汽水。她的身材矮胖、皮膚白皙,手指甲搽著漂亮的蔻丹,很時髦,穿著寬大的黑衣服,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講話時面無表情、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愛說冷笑話,有點無厘頭。
我戴著口罩,在負壓病房外的隔離室裡,小心翼翼地將雙手洗乾淨後,戴上乳膠手套。主治醫師走進,口罩後頭的眼睛笑意盈盈,遞給我一個咖啡色的紙袋子,像是小學生的便當袋,上頭用色筆潦草寫著我的名字,裡頭裝著一個N95口罩。
徐醫師很久沒有看到花醫師了。醫院開會,兩人必須見面。會議室裡,她們遠遠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兩人避免坐在一旁,都挑選離對方最遠的座位。別人看不出來,但她們心照不宣。
凌晨的寂靜裡,手機突然震動,讓我從睡夢中驚醒。睡眼惺忪,深度近視的我把臉湊上手機,朦朧中,好像是急診室的來電。我迷迷糊糊撥了號碼,一個精神十足的女聲從另一端傳來:「兒腎科嗎?這是爾灣的急診醫師,我們這裡有個妳的病人喔。」
一個例行的超音波檢查,竟然節外生枝,出現如此棘手的劇情。莎莉是個十六歲的青少年,出生前就查出患有多囊性發育不良的左側腎臟。隨著成長,左腎漸漸失去功能,但右腎功能正常,她也像一般健康的女孩,除了醫生叮嚀她得多喝水、少吃鹽巴之外,她和同齡的夥伴沒有太多不同,喜歡打扮漂亮、活躍在社群裡。
眼前人高馬大的黑人男孩,坐在椅上低著頭,專注在手機上,假裝不理我。「很丟臉耶,已經被踢出來兩次了!沒看過你這種病人……」我沒好氣地罵著。
這陣子,大家都死守在家裡,害怕出了門,不小心被病毒感染到。剛開始,我們醫院裡大家手忙腳亂,整頓著病房和呼吸器,計畫著即將如潮水湧來的病患。若是朝義大利的數據發展,當地ICU醫師即將面臨急缺,於是大計畫的藍圖裡,急診室醫師轉移到加護病房、內科醫師到急診室、小兒醫師到成人科。至於放射科和病理科呢?……好啦,到時候再說吧。總之,醫院面臨前所未有的恐懼,大家屏息以待。外表假裝鎮定,其實夜裡緊張得睡不著,在家偷偷翻出醫學院的課本,溫習實習醫師階段的基本常識。
一走進門診間看到他們,我第一個反應是:這對母子很與眾不同。或許說,他們是祖孫的關係比較合適,但是孩子稱呼那女人為媽咪。年老的女人看得出來身體不好,或許她只是五十來歲,但是滿臉的皺紋、臃腫的體格、僵硬的關節,加上行動緩慢,若是說她七十多歲也不意外。那孩子還小,約上幼稚園的年齡,非常可愛,金髮藍眼,害羞地笑著,乖乖地坐在病床上等醫生。
疫情開始時,除了學校關閉、超市的衛生紙和雞蛋被一掃而光之外,其實生活還是照常。孩子起床後,若是我們夫妻不用上班,會帶著小孩到社區附近慢跑,看到鄰居微笑打招呼,不靠近交談。慢跑之後開始上學,我負責中文課,先生負責英文和數學。停課幾周下來,小孩子偷偷抱怨,沒去學校,功課反而變難了。原先一周一次的中文學校,現在一個禮拜有三次,媽媽比中文學校的老師凶多了,叫苦連天。我在心裡偷笑,當地球停止轉動的時候,若是孩子們唯一的抱怨是中文的代課老師很囉唆,那真是一件讓人慶幸的事。
原本伸出的手,在觸及紙盒時又懦弱地收回了。自我隔離時期,只能靠定量配給和堅強的意念度過。每天一顆雞蛋分給四個人吃,囤積的營養不多。並不是不能到市場買菜,門市時間雖然縮短了,但是她知道基本的日常用品和食物還是有的。不過雞蛋成了奢侈品,限量供應,不一定買得到。她只是很守規矩,堅持著不到最後一刻不外出的原則,若是可以再堅持一個禮拜再去市場,她覺得自己盡力了。一個小市民的力量,或許微不足道,但是遵守規則只是她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