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雙腳爬回去

跟男友分手已經過了一個月。一開始，她好像沒事，她甚至為自己的「沒事」而有罪惡感。分手，是她提出的，所以她身邊的朋友，即使沒明說，也或多或少覺得是你對不起人家，這時候要說自己有多傷心，都有點矯情。


她當然「有事」，那是她也沒預料到的，她開始失眠。這個年紀是不太會失眠的，尤其白天上了一整天的課，還要轉一小時的地鐵回家，回家小睡一會兒就開始讀書，讀到半夜一、兩點，早就累死了。但是，她爬上床後卻睡不著，怎麼樣都睡不著。剛開始，她以為是咖啡喝太多了，但不喝咖啡後也沒用──每天爬上床都累到了極限，但睡不著就是睡不著。

「這很正常。」我說起自己的經驗：「我第一次失戀時，情況更糟。我們只是走到戀愛的前奏曲就停了，當時都有山崩地裂的感覺。你們可是相愛了整整一年。」

分手前的兩週，她密集地訴說感情上的困境，我就猜到大事不妙了。其實，我可以阻止分手的發生──男愛女比較多。我可以幫男的說好話，我可以分析利弊得失，我只要每天跟女的洗腦，他們分手的可能性就低了一半──但我什麼也沒說。讓她自己去闖闖看，這才是人生嘛。

沒想到的是，這麼快，她就主動跟對方說，「我走不下去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雖不驚訝，但還是難過。

起先，我不知道自己難過什麼，後來才明白，家人間的感情，在某種程度上是連在一起的。如果你家青少年跟你嗆聲說「這是我自己的事，不關你的事」，你就可以說，「這句話只對了一半。」

「你跟他分手，我和弟弟和爸爸都會難過，你知道嗎？」兩個星期後，事情稍微平靜了些，我問她。

她說：「那當然。」

哇，她竟然知道，「這是我自己的事，不關你的事」，是不能隨便對家人說的。

關於姊姊的事，弟弟知道的，永遠比媽媽多。大前天，我們三個人在餐桌上聊起這個分手事件。姊姊說：「我覺得我錯的比較多。」弟弟用懷疑的口氣問：「你確定對方有錯？」姊姊又解釋更多。聊到最後，弟弟說：「我覺得都是你的錯，他根本沒錯。你下次不要這樣了。大家都難過，就你不難過。」

弟弟此話一出，我當場嚇出一身冷汗。

我坐在中間，當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是網球場上的裁判，頭必須追隨球快速地左右搖擺，以免產生任何誤判。

「你說我不難過？」她說。緊接著是一片死寂，只剩下繼續吃飯的聲音。

十秒鐘後，她拔下眼鏡，輕輕抹去眼淚，起身，走進房間，沒有怒氣，至少我感覺不到。
    
***

我跟她走進餐廳。

十二歲後，明顯地，她喜歡單獨跟我去吃飯。她有好多問題想問，但又不希望別人聽到。這個盼望，到現在才實現，因為弟弟也要等到十二歲之後，才慢慢開始不喜歡「姊姊去哪，我就要去哪」。今天我們說要去吃大餐，家裡只有蛋炒飯，弟弟還是選擇留在家裡。

我們剛點好餐，她就迫不及待地開始說話了。

但我搶先一步，「前天我們跟弟弟聊天，最後他不是說你不難過嗎？」

「你的難過，和對方的難過不一樣，你知道嗎？」她沒明白。

「他的難過是你造成的，但你的難過是你自己選的。」

她點點頭。

前天姊姊提到，「分手後，他封鎖了我的臉書和skype。但是電話的簡訊還是可以傳。」

他太小了，不知道怎麼處理這樣的事。心裡還愛著對方，還抱有希望的時候，就別做得太絕。其實啊，就算沒希望了，也不需要做到恩斷義絕。

「你們到現在都沒說過一句話？」我問。

「沒有。我想跟他說話，我還關心他，但是學校總是一大群人，找不到單獨說話的機會。」

「傳個簡訊跟他說嗨就好。」我說。

「我不敢。」我很驚訝姊姊這麼說。「我怕得到冷漠的回應。」

「沒關係，冷漠也得受。至少你做了你該做的事。」我說。

餐廳裡，姊姊開口第一句說的話是：「簡訊我傳了，他沒回。」

唉，沒回也是對的。希望愈大，失望也愈大。如果她又沒有要回頭，你又何苦讓自己陷入更痛苦的境界呢。

「昨天我們一起上數學課，老師問了他一個問題，然後他的澳洲腔鬧了笑話，當全班都哈哈大笑起來時，我也跟著笑得好開心。因為從前我在他面前，也會因為這樣的事大笑。結果前一秒鐘我還哈哈大笑，但突然想到，他已經不是我的男朋友了，馬上好想大哭⋯⋯」

我只是聽，什麼話也沒說。

後來我們聊起了「感情生變」這件事。我說我沒這樣的人生經歷，但是我認為，當你不愛一個人，就是不愛了，這沒有什麼對錯。變心，沒有對錯。

「對，我就是變心了。」捱過一個多月，她才說出真心話。分手的最大理由就是「我變心了」，有多少人敢承認呢。

她開始說起了「早知道」──「如果時間拉回今年二月，當另一個他跟我愈走愈近，我也對他有好感時，就不應該讓友情繼續發展下去。結果我現在也沒跟他在一起，因為我也不確定這個人是不是真心的⋯⋯」

「你知道嗎？」她用說秘密的口吻，「現在這個年紀的男生，賀爾蒙太旺盛了，如果最後你知道他只是為了你的body（性），那就太悲慘了⋯⋯」

「遇到對的人，其實沒你想像的容易。」我開始用老人言的語氣說話：「兩個來自不同家庭和成長環境的人，像你跟他，相處一年都很融洽，快樂幸福又不吵架，這種機率不大。十個人，可能只有一個。說不定你接下來遇到的九個人，都是不合的。」

她點頭表示贊同。又想起了剛剛沒說完的「早知道」：「如果當時我沒讓另一個友誼繼續發展，我和他現在都還是好好的。」

「你現在還是可以回頭啊！」我說。

她幾乎要尖叫了：「現在回去？crawling back on all fours。」

「那是英文的說法，就是等於要我雙手雙腳爬回去求他？」這是多大的侮辱啊！

「對，如果你愛他，雙手雙腳爬回去算什麼。」我說得斬釘截鐵。

真正的愛，不怕受辱。真正的愛，也沒有面子問題。

你還愛他，他也還愛你，很好，放下一切，重新過著快樂的日子。過去，不重要，現在和未來，才重要。

「要是他以後一直說起這件事呢？我要怎麼辦？」她問。

你可以雙手雙腳爬回去，你還是可以再次掉頭走掉。一旦確認交往的對象有問題，例如一直喜歡翻舊帳，就代表不成熟，遇到不成熟的人，當然是快跑囉。這還有什麼好囉嗦的呢。

「剛結婚，三年內最好不要生孩子。有了孩子，事情又更複雜了。」當我們走出餐廳時，已經聊到了十五年之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