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上路-一個人的時候,最不寂寞

看完「太陽的孩子」試片走出來,外面竟然下起大雨,早已習慣了這樣炙熱和多雨交替的天氣,如同早已接受了理想和現實的必然。走在曾經工作打拼了八年的西門町,仍然像是走在迷宮中始終找不到出口,也許熟悉和陌生並存的矛盾和焦慮,才是最真實的人生。

看完「太陽的孩子」之後,工作人員要我講一些推薦的話,他們説剛剛作家張大春才開口就淚崩了。這是一部描述一個阿美族的母親,決定從工作的台北返回東部的部落重整家園的故事,入場券還特別設計成一張返家的火車票。電影中發生的故事正是台灣這些年的縮影,許多畫面和對白是那麼的熟悉,坐在我旁邊的幾個年輕朋友一路淚崩到字幕出現,偶爾也有快樂的笑聲。我在推薦時說,對我而言有兩個鄭有傑,一個是非常年輕就以「一年之初」奪得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的電影人,另外一個是曾經和我們站在一起完成了700天100場「反核四五六」運動的公民運動者,這部電影正好是兩個不同的鄭有傑合而為一。我在做推薦時始終是微笑著,因為這兩、三年在自由廣場的肥皂箱上演講時已經淚崩太多次了,眼淚的配額用完了。

坐在我旁邊一起欣賞這部電影的觀眾,正是我在這場「五六運動」中陸續認識的一些志工們,他們都自稱自己是「五六志工」。在這場運動之後如果相逢,我總是會關心一下他們現在過得如何。雖然我們的年齡算得上是老中青隔了三代,但是700個不算短的日子使我們更像是一起讀書的同班同學,見了面就像是開同學會。有些人已經離開學校進入了民間的改革團體,有的在街頭抗爭之後決定回學校把研究所的課程修完,有的人回到社會紥根,有的人從老師的職務上退休,在一些基構裏繼續當志工。有個正在大學讀史學系的五六志工,他正在向別的志工報告他在九月初要進行的環島旅行,他說他要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帶著三張椅子和簡單的行李出發去各地方做肥皂箱的公民論壇,主題是歷史課綱的演講和討論,計劃在每一站找三個在地的講師做短講。

我只知道這個孩子叫做西瓜。我每次去到自由廣場時天色已暗,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不太清楚在廣場上的每一張臉,但是我卻知道他們絕大部分是我們的「同路人」,都是走在「同一條路上」的人。在每個星期五小週末的夜晚,放棄了其他的娛樂,「溫柔堅定」相互陪伴在在冷風冷雨的大廣場下,一定是有想同想法和熱情的夥伴。西瓜是在去年318佔領立法院的太陽花運動之後加入了五六運動的,他很快就成了我們的主持人之一。站上十二個肥皂香在廣場上對著台下陌生人說話並非簡單的事,年紀很小的西瓜在這場持續很久的戶外運動中,受到了很大的衝擊,他告訴我說在這之前他和絕大部分的台灣學生一樣,腦袋裏只有75級分,但是在這場運動的公民論壇中使他見識廣濶,把原本心中對國家社會的愛由一面抽象的國旗轉為對土地的承諾和實踐。

他在讀大學時每週一次回到宜蘭的母校私立中學指導室內樂團,他主修中提琴,也會拉小提琴,是那種被父母從小全力栽培的小孩。他每半年到一年存夠一筆錢就做為環島旅行,他走出都市的水泥叢林,看到真正有山有海的台灣,他也愛上了廟宇文化和民俗陣頭。在今年五月他以大學生的身分協助髙中生進行反黑箱課綱的行動,當高中生佔領敎育部前廣場時,他向五六運動借了肥皂箱在敎育部旁邊進行了五天的歷史課綱公民論壇,因此結識了一些長輩和老師,這些人也成了繼續協助他進行環島課綱街頭公民論壇的活動。他這樣用苦行僧的方式是希望透過這次的環島論壇,鼓勵各地的老師們和高校生們可以繼續下去,能夠持續關心教育的議題。他説未來他要當一個歷史老師,因為教育才是國家社會的根本,沒有正確和好的教育內容和制度,再好的經濟基礎和社會結構仍然是會垮的。

在戲院裏西瓜告訴坐在他旁邊觀眾席的其他志工這個計劃時,有個志工不可置信的問他説:「你就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去呀?」「是啊。就一個人。」西瓜笑著說。「一個人很好。」我忽然很激動的說:「一個人可以安靜的面對自己,面對孤獨,這時候反而可以好好的想想。我很少有一個人的經驗,在生活上我從小到大都有人照顧食衣住行,一個人生活的經驗其實非常重要。」我開始想像西瓜一個人披星載月的騎著摩托車,上面載著三張椅子,背上背著標語牌的畫面忽然很感動,這樣的畫面不可能出現在我們那個思想被控制,社會全力發展經濟,凡事講求功利、有用和成功的戰後世代。西瓜後來在我的一則標題是「一個人的時候,最不寂寞」臉書文章上留言:「一個人不寂寞,我知道所有夥伴都在各地等我。」

一個人走在西門町的騎樓下,雨勢越來越大,偶爾也淋到一些雨,其實我很享受這樣肩背頭髮有點雨水的感覺,那樣使我瞬間有一種回到青春的錯覺。當我走到成都路時已經確定不遠處的捷運站便是迷宮的出口了。我忽然不想立刻離開這個充滿了記憶的迷宮,我被一股力量牽引著,跨進了歷史悠久的南美咖啡,走上二樓卸下了滴著雨水的背包和雨傘,點了焦糖瑪琪朵和檸檬派。我忽然想到「一個人的時候,最不寂寞」這樣的句子,因為我很少有一個人獨處的經驗,因為我知道通往理想的道路上有許多人同行。從過去,到現在,還有未來,我想走的路始終只有那一條。「希望很快可以走到回家的那一天。」西瓜在上路前這樣告訴我,這是我們剛剛看完的電影「太陽的孩子」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