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謊言

每年農曆過年前夕，嘉義市某知名餅店門口就會擠滿許多排隊買蛋捲的人，其中大部分是老人家，今年老榮民陳伯伯也在排隊陣中，身邊陪著一個外籍看護，這種隊有時一排要兩、三個小時，八十幾歲的陳伯伯雖然行動緩慢，但面帶著笑容，感覺身心頗為舒暢。

幾年前的夏天，他並不是這樣，神情憔悴，走起路來好像颱風天裡的路樹，搖搖欲墜。有一次他走到餅店隔壁的里長辦公處，一見里長，雙腿一軟，膝蓋就要落地，我當即衝上前去將他扶起，說道，

「陳伯伯，你幹什麼？」

「里長，拜託你一定要把阿喜找回來………。」

老人家打過多少戰役，出生入死，臨老卻用膝蓋來求里長，這一跪，里長怎麼承擔得起？

故事要從十四年前說起，當時七十多歲的陳伯伯罹患某種消化系統疾病，開了大刀後需要專人照顧，女兒請了一名越南籍看護「阿喜」來照料他，阿喜將陳伯伯照顧得無微不至，讓在外地工作的兒女很放心。

幾年之後，村子裡傳出不好聽的話，說主僕兩人如何如何。其實這種話很容易傳開，一男一女，雖然年紀相差快半世紀，但是人們的嘴巴總習慣往八卦方向傾斜，男女之間日久不一定生情，但一定生流言。

其中有一個流言雖然誇張，卻是事實：

「陳伯伯沒有阿喜會死！」

原來在阿喜在陳伯伯家裡幫忙三、四年之後，某天請假一個月回越南，行前教陳伯伯如何自己吃藥、自己換藥，陳伯伯沒聽進去，在阿喜回去沒多久，他就病發住院，一路住進加護病房，等不到阿喜回來，村子裡的人都說，陳伯伯年輕時槍林彈雨都給他閃過了，但這一次在劫難逃！

最後時刻，阿喜趕回來，匆匆奔赴醫院加護病房，陳伯伯好像乾裂的草原盼到了雨季，又活過來，果然是跟共匪打過仗的，沒那麼容易死。

前年四月間，阿喜向我告別，說道，

「已經照顧陳伯伯十二年，依照規定要回越南了！」

「會再來嗎？」我問道。

「要看越南那邊的規定有沒有改……，十二年不算短，家裡還有丈夫、小孩，他們也需要我照顧……」

聽出阿喜的意思，知道她不會回來，里長祝她往後的日子平平安安，卻也開始替陳伯伯擔心。

阿水離開後，陳伯伯失魂落魄，電話亂打，打給市議員、立委服務處、仲介公司，最後來找里長，要里長寫公文給越南政府，放阿喜回來。

我說阿喜也有家人，仲介會幫忙找另外一個合適的看護，陳伯伯聽不進去，就要下跪，這招我很怕，只好答應老人家寫信給越南政府。

越南話我半個字也不懂，靈機一動，乾脆用中文寫信給越南駐台辦事處，請他們轉給越南政府，當著陳伯伯的面，我把列印出來信裝入信封裡，老人家才安心離開。

天知道這是緩兵之計，交差了事，如果一封信就可以把阿喜找回來，那我差不多可以去當外交部長了！

幾乎每一天，陳伯伯都會打電話來問我結果，我有點受不了，於是打電話問仲介公司，到底阿喜有沒有可能再回來？

「如果越南那邊的政策沒有變，應該是沒機會！」仲介公司答得很直接。

「那怎麼辦？」

「我們已經幫他找另一個印尼看護！」

「可是陳伯伯抱怨她不會照顧。」我直接把問題點出來。

「那我們就再換了囉！」

「他就是要阿喜！」我講得更白。

「沒有辦法，她應該不會來了！」

「那怎麼辦？他天天打電話問我！」

「告訴他，阿喜下個月就會來。」

「下個月？真的？」我好奇問道。

「假的，但我們統一口徑，說阿喜下個月就回來，包括陳伯伯可能陳情的各個單位，我們都已經統一口徑，不管陳伯伯怎麼問，都說下個月，所以里長，你也這樣說吧！」

「為什麼？」

「讓他覺得有希望，因為這樣他才活得下去！」

喔，我懂了，不管是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只要陳伯伯問，都告訴他，「阿喜下個月就會回來！」

有一天陳伯伯拿了一個電話號碼，叫我打去問，是阿喜越南家裡的電話，既然你這麼死心塌地，我那就打吧！

打去，一個男的接的，聽到我說中文，立刻找阿喜來聽，阿喜聽出我的聲音，一開始有點驚惶，片刻間安定的心神，說道，

「我下個月就會去台灣了！」

「下個月？」好熟悉的答案。

「對，下個月，請跟陳伯伯這樣說。」

原來海的另一端，連阿喜都統一口徑了！

下個月、下個月、下個月……，陳伯伯等了一年多，如此這般癡癡地等下去。

去年農曆過年前，我突然看見阿喜扶著陳伯伯到餅店排隊買蛋捲，嚇了一跳，問道，

「你回來了？」

阿喜笑了，陳伯伯也笑了，滿臉欣慰，恢復笑容，充滿過年的喜氣，曾經像一棵即將凋零的樹，如今他又活過來了，打過共匪的，果然不一樣。

也許是越南政府的政策改變了，或者其他因素，我不知道，總之，阿喜真的回來了。

這段時間，從基層的里長到中央級的立委，從台灣的仲介公司到人在越南的阿喜，大家聯手說了一個大謊，連續說一年多，為的是讓陳伯伯可以活下去。

人活著，靠的無非就是「希望」兩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