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伯的慰問金

原本想繼續寫小孩子的事，因為好玩。例如，我剛滿兩歲的女兒有一天拿起市話亂打，話筒傳來語音回答：

「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播，謝謝！」

女兒對著話筒說：「謝謝！」

她一直重複這個動作，顯然很喜歡電話裡那位小姐的聲音，我覺得她能自己找機會學習字正腔圓的發音，很得本人真傳。

但除了父親之外，我同時也有里長的角色，這讓我必須離開那個樂園般的情境，面對許多人的艱難處境。

例如阿海伯。

阿海伯今天打電話給我，電話裡聲音非常不安，好像遇到什麼重大的災難，一聽得知，原來某慈善機構今年的春節慰問金名單刪除了他。

金額是4600元，含白米代金，這對阿海伯是大錢。

年少時隻身到台北的艋舺壯遊，學會了「義氣」兩字。中年返鄉，在市場打拼，賣果汁機，生意不錯，不料蒼天捉弄，他中年喪妻、喪子、喪女，老天只留下一個兒子給他。

衰事還沒停止，在一場車禍中，阿海伯喪失一個眼睛，兒子剩下一個，眼睛也是。

他勤於運動，臨老身體健壯，七十歲還能繞著嘉義的蘭潭水庫跑，體力不輸給年輕人，但兒子的身體卻輸給他。在參加某個詭異的廟會活動回來後，疑似卡陰中邪，身體開始消瘦，行為也出現異常，每天抱著一根棍子蹲在街角，眼睛四下張望，以為他要打人，直到某一天，里民才從他顫抖的聲音中得知：

「我…我…我怕被人打……」

無來由的極端恐懼，讓他被送到政府委託的精神療養機構收治，法令正式名稱叫「託育養護補助」，從此與這個世界隔絕。

這下阿海伯真的只剩下自己了，繼續保養身體，有一天他到大樓應徵保全人員，面試者看到他的資料：

「阿伯，你已經快八十歲了，還來應徵保全？」

「可是我身體很好！」阿海伯自信滿滿。

「好！好！好！阿伯你先回家，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

從此消息全無。找不到工作的阿海伯只能靠政府的低收入戶生活津貼過活，每月一萬三千元左右。還好天可憐見，有里民提供住的地方，省下了房租，阿海伯生活還過得去。

每年農曆過年前，某些慈善機構會發送慰問金給低收入戶，那是阿海伯額外的收入，雖然只有數千元，但對阿海伯而言，非常巨大。

今年，某慈善機構刪除了阿海伯的慰問金，此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已經八十幾歲的他找我幫忙，電話裡的聲音頗為焦慮。我解釋道，

「聽說只要是家裡有人接受公費託育養護補助的低收入戶，那慈善機構今年就不發放春節慰問金……。」

講得自己都覺得歉疚，聲音越來越小。

「兒子住在護理之家，我就不能領慰問金？哪有這種事？」

老實講，我也覺得怪！

沒多久，阿海伯騎機車來找我，想當面問個清楚。我不是主辦單位，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但見阿海伯滿臉驚惶，心生不忍，決定幫他打幾個電話問問，畢竟4600元對他真的是大錢！

打到公所、市政府查詢，得知：原來某些沒有親人的民眾住護理之家，生活無法自理，往年就算把通知單送到他們手中，他們也無法領取，因此今年政府與那慈善機構協調後，把家中有人接受公費託育養護補助的低收入戶排除在外。

「那像阿海伯這種個案怎麼辦？」我問道。

「麻煩里長請里幹事把這類低收入戶的名單送上來，我們補救看看。」長官回覆。

「可以補救？」

「可以，可以！」長官答道。

我把答案告訴阿海伯，他的表情終於放鬆下來，好像被免了一筆很大的債務。

一個政策，對制定者也許只是一個念頭，但對於管線末端的庶民而言，有時就像晴天霹靂打在耳邊，會讓人耳鳴很久很久。

我相信上述案例，政策制定者並非故意要為難阿海伯這類小人物，可能只是忽略了一些細節，但造成的恐慌，只有親眼目睹者才能體會。

小事的震盪尚且如此，那如「同婚修法」、「一例一休」的大事，又如何呢？

為政不易，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更艱難的挑戰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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