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蘆葦不再嘆息--談記錄片蘆葦之歌.

你知道她們終將逝去。只是不確知這究竟該算不幸抑或是幸。

但當消息傳來她們真的離去,絕離這個斷送青春埋葬幸福的世界,結束充滿撕裂鄙夷躲藏啜泣的人生,我想起她們在《蘆葦之歌》裡唱歌、微笑、生活著的最後模樣,感覺還如此溫熱,一時間盡是不捨。

慰安婦阿嬤們是帶著原諒、和解、修復的了然心情,乘翅而去嗎?那最後一口氣息是嘆息還是放下?

花了三年紀錄台灣慰安婦阿嬤故事的《蘆葦之歌》,其實早在2013年拍攝完成,苦於宣傳上映費用難以籌措,直到今年814才要院線播映。這兩年間,蘆葦之歌在世界各地參加不少影展和研討會,獲致獎項殊榮更得到相當迴響;遺憾的是,導演吳秀菁和婦援會執行長康淑華在訪談時告知,期間已有四位阿嬤等不到上片相繼仙逝,紀錄片中的阿嬤僅存小桃、蓮花尚在人間。根據婦女救援基金會數字,台灣兩千多名慰安婦,其中58位勇敢站出來公開身分、口述歷史、向日本申訴,年屆90的她們,全台僅剩五位。

七十年。有人說,時間,是最好的療傷劑。那麼漫漫七十年歲月,足夠讓發生過的一切淡去、所有的傷悲苦痛止息吧?!但這話只是部分真實。因時光若只是靜靜地流淌,憤怒無從釋放、悲傷沒人撫慰、心扉緊鎖幽暗,傷口儘管會結痂癒合,痛感、夢魘未必離去。紀錄片《蘆葦之歌》最動人之處,就在它摒除戲劇邏輯中,歷經如此命運捉弄摧殘、生命必然回應以聲嘶力竭的控訴、無以名狀的憤怒、無從慰藉的悲哀…等刻板想像,平實勾勒出六位慰安婦阿嬤經由協助陪伴,和時間、自我與他人關係的多方互動,連串療癒、和解、修復的過程;呈現在生命盡頭處,風中蘆葦般曲而不折的強大韌性,以及粗石沙礫不斷磨礪下才可能綻放如珍珠般溫潤的生命采光。

縱使討不回公道,也要贏回自己的人生。

這是一部由勇氣和愛支撐起的紀錄片,得來非常不容易。對慰安婦阿嬤們來說,面對鏡頭形同向全世界再次揭露她們屈辱受傷的過去,其中有位阿嬤熬了七十年才首度願意公開身分;對經費拮据人力吃緊的婦援會而言,不只陪伴阿嬤走過二十多年挫折連連的跨國訴訟,細膩兼及阿嬤們的身心療癒與安頓更屬可貴;為此片向學校請假一年以求全心投入的導演吳秀菁,則時刻提醒自己拋開戲劇張力、票房壓力思考,避免用鏡頭操控左右一輩子已深受命運他人擺弄之苦的阿嬤,以尊重和誠摯慢慢敲開阿嬤心房、贏得信任。

於是我們看到更多真實面向的交織,而有了更深的觸動和感受。

像是受害天數最長的小桃阿嬤,經常用沉默堅毅的表情低頭織毛衣。她不太想也不太能談過去,因為一講就止不住啜泣。有次她終於比較完整的對著鏡頭說起最讓她心痛的,不是受暴過程,而是歷盡艱辛回到家門,卻被親叔叔把行李一把搶過扔出門外、破口大罵她賤女人,不被接納持續受辱的社會人際遭遇。被拖進山洞輪番侵犯的原住民沈中阿嬤,四段婚姻都因被貼上污名標籤的往事而破碎,午夜夢迴也依舊常被噩夢驚醒;但出自無所遁逃的無奈或必須坦然面對的勇氣,沈中阿嬤生前帶著攝影指出受暴山洞,距離她住處竟在咫尺之間一生糾纏。更讓人動容深思的,是工作人員公認最有童心的秀妹阿嬤,她在一次心靈療癒課程中被要求對著用布塊罩著、模擬日本兵和自己的兩張椅子說話;秀妹阿嬤沉吟片刻後先是對日本兵說,「我要原諒你,讓你自由」,接著微微轉身對著象徵自己的椅子緩緩說道,「我也要原諒妳,妳,不是故意的…。」

不同的受暴狀況、個人性格,以及創傷後相異的社會境遇和人際關係,我們在六位阿嬤身上看到深埋心碎、不再回望、坦然面對、和解原諒…,各種對應不公命運的人生姿態和心境。也有相仿相同的,是她們筆下一張張自認最美的自畫像,不可思議的都凍結重溫在事件未發生前的青春模樣;是她們一面怨懟「狡猾不認錯」的日本政府(小桃阿嬤用語),聚會上卻一起開心唱著自幼熟悉的《桃太郎》日本兒歌;更是她們之間至死不渝、相互依偎的溫柔的心,和最終對關懷者重新建立起難得的情感與付託。

台灣社會看待、討論慰安婦的角度,太過議題化、單一化、政治化,有些甚至意識形態作祟到扭曲人性、殘酷無情。《蘆葦之歌》還原、補強了這部份的缺憾不足,也讓每位阿嬤各有不同的生命面貌,以及共同擁有勇氣、堅強、良善的美麗容顏,溫暖激勵著觀看者的心和這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