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風鈴木

剛滿月的女兒從月子中心帶回家自己照顧,經過一段時間的大亂鬥,終於磨合出一家三口都能接受的模式:妻子值白班和小夜,我值大夜班,女兒則負責長大。

大夜班的任務跟白班和小夜一樣:餵奶、換尿布、安撫情緒,只是作息必須調整,通常我會等女兒熟睡之後,小睡片刻,但精神處於待命狀態,一聽到哭聲立即起床處理,白天再找時間補眠。睡覺分成好幾段,一開始以為自己負荷不了,後來發現還好,是為父則強的緣故吧!

最近公所請里長提報孝行楷模,這是每年母親節表揚活動的前置作業,準備資料時,我想起了阿樹。「阿樹」是小名,他的本名裡並沒有「樹」字,取小名通常是希望小孩可以平安,但阿樹的人生並不順遂。當兵退伍那年,父親劇逝,阿樹是長子,下有六個弟妹,長兄如父,他與母親共同扛起家庭重責,卻也培養出獨特的母子情誼。

阿樹是水泥工人,工地裡爬上爬下討生活,在弟、妹成年之前,他是家庭主要的經濟來源,苦,但咬牙硬撐。工作了一輩子,六十五歲退休,阿樹領了一筆勞保退休金,當時母親已經八十多歲,膝蓋退化,無法走路,而且出現失智現象,阿樹靠著退休金和弟、妹提供的金援,專心照顧母親。

他每天到市場買大骨或鮮魚熬煮稀飯,拿著湯匙一口一口餵食已經無法自己進食的媽媽。怕媽媽心情鬱悶,春、夏、秋季的清晨和黃昏,他會把媽媽抱上輪椅,推著在社區裡散步;冬天的午後,他則會推著媽媽出來曬太陽,讓老人家跟鄰居聊聊天,閒話家常。

阿樹媽媽失智惡化的速度很快,大約兩年時間,就從會認人到完全忘記左鄰右舍是誰。媽媽病情惡化後,阿樹的照顧愈發殷勤,除了餵食、散步之外,冬天的夜裡,他每晚起床三、四次,察看母親是否踢被,白天再找時間補眠,就像我現在輪值大夜班一樣。不同的是,當時阿樹已進入老人階段,但靠著年輕時在工地打拼鍛鍊出來的好體力,他勝任有餘,我是為父則強,他是為子則強。阿樹跟我說過他的想法:媽媽當然要自己照顧,交給別人照顧,他不放心。

雖然是水泥工人,學歷也只有國中,阿樹卻保有閱讀的習慣,經常見他在自家門前絲瓜棚下,就著瓜葉篩落的陽光倚著躺椅看書,這樣可以注意到屋內媽媽的狀況,同時也滿足閱讀的樂趣,那是他的悠閒時光。在所有書籍中阿樹偏愛金庸小說,書中的俠義精神讓他看得津津有味。在我看來,阿樹本身也像俠士一般,在現今現實的社會裡,用具體行動捍衛信念和價值。

某一年,我向公所提報阿樹為孝行楷模,一開始他並不接受,經我溝通可以將母親辛苦照顧他們兄弟姊妹的過程寫入表揚事蹟裡,他才同意。大孝顯親,是阿樹接受表揚的原因,事後他親手釘了一個木梯送我,以表達謝意。孝子的心意彌足珍貴,事隔多年,那木梯至今我還留著。

之後的某一年夏天,阿樹呼吸時咽喉發出異聲,而且體力開始下降,經診斷為喉癌,一番天人交戰後,他終於願意放手,自己接受癌症療程,母親則被送到護理之家。治療期間,阿樹必須靠著鼻胃管進食,非常辛苦。我問他會不會想媽媽?

「會啊,但我不能去看她!」

「為什麼?」他的說法令人好奇。

「因為我不能讓她看到我生病的樣子,這樣她會擔心。」

心思非常細膩的水泥工。據我所知,有時忍不住,阿樹還是會偷偷跑到護理之家去看媽媽,只是不讓她發現。阿樹的媽媽在住進護理之家的半年後往生,阿樹鬱鬱寡歡,病情急轉直下,過了半年,自己也走了。社區裡,再也見不到這對母子一起出來散步、曬太陽的身影。

最近中南部的黃金風鈴木大盛開,媒體報導是因為缺水的緣故,風鈴木有危機感,用生命努力開花,結果枝頭上爆出一片金黃色花海,雖然花期只有短短十幾天,已經美不勝收。阿樹從退休到離世,盡心陪媽媽走完人生最後的五年,用生命實踐理念,有人說他「愚孝」。愚不愚我不評論,但那五年應該是阿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就像盛開的黃金風鈴木一樣,雖然短暫,卻是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