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被拍攝下來的美

打開手機電腦，社群媒體上如潮水般洶湧而來的是一張又一張精美照片：無論是穿著波西米亞露背裝在度假村拍照的倩影，或是滿桌鮮艷豐盛食物的影像，亦或是花花草草香煙紅酒太陽眼鏡等零碎的隨拍，只要加上濾鏡，什麼圖片都能成為這美圖巨流河中的一份子。

然而看來看去，發現這些影像乍看下美雖美，但這些創作，無論是風格、概念或是樣貌等，幾乎全部都大同小異。這股已經延續了不小段時間的流行，猛一看似乎富有風格魅力，細看後實則平庸不已。

許多風格概念，也是來自於轉經了二手、三手過後的資料。現在網路上很常見的外國網拍網站，裡頭不乏精美的圖片，內容不外乎是外國年輕女孩穿著碎花洋裝，在海邊或樹下擺個慵懶姿勢，媚眼看鏡頭的畫面。許多雜誌深入調查這些網站，才發現原來源頭都是中國廠商，只是配上了英文字與外國模特罷了。

從這個例子看，能發現現在當代普遍受人喜愛的口味不外乎是這種渡假好時光風格。類似這樣的服裝潮流，一開始先在別的國家火紅流行過，經過中間人士修修改改發揚光大，便在本地社會中配上精美影像大量推播販售。

而許多人在這個資訊鏈最後所接收到的，已經是經過中間層層意義改組的剩餘品。這些資訊殘渣經過個人內化、摹仿再製後所表現出來的樣貌，已經缺乏了靈魂與感情，只剩下一種為了拍照上傳而拍照上傳的空洞無趣。

美國著名作家和評論家蘇珊桑塔格 ( Susan Sontag ) 在論攝影 ( On Photography ) 書中談到，“現在每個人都對一種想透過攝影來肯定現實、提升生活經驗層次的美學消費主義上了癮。工業社會把人們變成了圖像毒蟲 ( Image Junkies )，而這是一種最讓人無法抗拒的心神污染。

透過拍攝影像，我們舒緩了對美、對挖掘表象之下事物、對救贖與歡慶所屬世界之本體的尖銳渴望。然而，在這看似開放的行動下，被束縛的感覺也被釋放了出來。… 到最後，真正體驗一件事情已經變成了與在那事件中照過一張相是一樣的東西。”
（原文附在文章結尾）

桑塔格的這段書寫，恰恰反應了現在社會上影像氾濫成災的現象。當我們去旅行、去吃飯、去約會，都好像一定要拍到照才算真正有經歷過的話，科技帶給我們的不是更輕鬆隨意的美學散佈，而是更深刻的自我束縛。以前認識一個男生，去餐廳吃飯時，點菜都不選自己實際上真的愛吃的東西，而是先考慮哪一樣菜拍照起來比較好看。照片拍完後，才勉勉強強把那一盤食之無味的食物吃完，或筷子不停伸來伸去和朋友“交換”口味。

許多人喜愛美的事物，喜歡表現自己，但是真正願意花時間讀書、生活、深入學習事物、保持興趣、不斷豐富心靈的人卻不那麼多。急於表現，懶於學習。因為這些發生在內在的進步與風景，不像及時可以上傳發佈讓數百人看到的照片，能在他人面前顯而易見，並馬上獲得讚賞與關注。

也因為這種特質是隱形的，讓許多人忽略或甚至從不真正嘗試個人進步，只轉而尋求於摹仿他人二三手資料所拍攝下來的簡易廉價圖像，騙騙擁有類似審美觀的社群讚友們，一起在小小世界裡歡騰慶賀，享受來的快去的也快的關注與潮流。

這種看不見的內在美（當然也會影響到外在美，表現在一個人所散發出的氣質氣場裡。有時候覺得不同人穿同一件衣服為什麼感覺會差很多，也許這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無法被拍攝下來的美。

然而這樣無法被拍攝下來的美，卻可能對一個人的整體生活有很大的影響。日復一日的接觸新事物、不斷充實自己，這樣的自我成長效果，當然自己最清楚。一段時日過後，便能慢慢見到、感受到。真正重要的不是他人怎麼看你，而是妳怎麼看自己。

以前總覺得成語相由心生指的是“三日不讀書面目可憎”這樣的裡外關連，後來才又慢慢體會，所謂的“相”也可以代表個人生活的樣貌實像。唯有照顧好自己的心，才能有真正快樂正面的生活。

喜愛美麗事物，也喜愛散播美本身是件好事，但最重要的，還是時不時從這現代的圖像狂熱中，冷靜地退後一步，看看全圖，提醒自己是否只是一昧地吸取無謂的二手美學，再重複摹仿呈現，而忘卻了深度發展自我風格品味與表述的重要。

無法被拍攝下來的美，其實才是真正讓一個人“美麗”的關鍵。

Susan Sontag “On Photography”: “… Needing to have reality confirmed and experience enhanced by photography is an aesthetic consumerism to which everyone is now addicted. Industrial societies turn their citizens into image-junkies: it is the most irresistible form of mental pollution. Poignant longings for beauty, for and end to probing below the surface, for a redemption and celebration of the body of the world – all these elements of erotic feeling are affirmed in the pleasure we take in photographs. But other, less liberating feelings are expressed as well. … Ultimately, having an experience becomes identical with taking a photograph of i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