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riq Ali:反恐戰爭是 20 年的屠殺與謊言

【編按】今年(2021)是九一一攻擊事件 20 週年。英國知名公共知識份子、《新左評論》編輯 Tariq Ali 撰文回顧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如何藉由謊言發動了一場長達 20 年的反恐戰爭,並在最後以數百萬人的死亡與虛擲數兆美元畫下句點。同時引發針對穆斯林的伊斯蘭恐懼症、困擾歐盟的難民潮與右翼崛起等等一連串負面效應。原文標題為 "The War on Terror: 20 Years of Bloodshed and Delusion",刊載於《The Nation》雜誌。

文/Tariq Ali(New Left Review 編輯)

譯/陳韋綸(苦勞網特約編輯)

塔利班以驚人的方式慶祝九一一事件 20 週年。就在美國宣佈將於 9 月 11 日撤軍阿富汗的一個星期內,塔利班就拿下了阿富汗大部分的領土,首都喀布爾也在 8 月 15 日淪陷。這樣的速度令人難以置信,其策略的精準度更是非凡:20 年的佔領在一週內結束,魁儡軍隊也隨之瓦解。傀儡總統跳上前往烏茲別克的直升機,之後搭乘噴射機抵達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對於美帝國與其附庸國而言,這是沈重的一擊,任何新聞詮釋都無法掩蓋這場潰敗。

就在九一一攻擊事件的一年多前,美國西岸的歷史學家、韓戰與越戰的支持者,此外也是中情局顧問的詹鶽(Chalmers Johnson)出版了一本具有先見之明的書《反作用力:美帝國的代價與後果》(Blowback: The Costs and Consequences of American Empire)。本書在剛出版時被忽略,後來卻成為暢銷著作,同時也是對過去這 20 年提出了詭異的序言及尖銳的墓誌銘。詹鶽警告:

「簡單而言,就是形容一個國家如何自食其果,即便他無法完全明白或理解自己的作為將造成什麼樣的後果。有鑒於美國的財富與權勢,在可見的未來之內,他將成為各種反作用力的主要接受者,特別來自全球——其中也包括美國本土——針對美國軍隊或是其他目標的恐怖攻擊。

就在九一一事件這個反作用力震驚全球的 24 小時後,來自各國的慰問從四面八方湧入——其中也包括古巴。近日逝世的戰爭犯倫斯斐(Donald Rumsfeld,美國小布希政府時期的國防部長)在美國國家安全會議上宣佈那些頑劣的國家應該付出代價,無論它們是否涉入九一一事件。倫斯斐建議:「我們為什麼不對付伊拉克,而不只是基地組織呢?」前美國國防部副部長伍佛維茲(Paul Wolfowitz)強化了這個訊息,呼籲「全面且持久的行動」,包括「終結支持恐怖主義的國家」。一週之內,「大決策者」小布希本人同意了一場全面戰爭:「讓我們全力出擊。我們想要表明這是一個與過去不同的改變。我們要讓敘利亞與伊朗這些國家改變自己的觀點。」

接著小嘍嘍們也說話了。美國的以巴「和平進程」主任羅斯(Dennis Ross)堅持「我們不能僅採取平常手段——一旦發現賓拉登,然後轟炸幾個目標。如果我們用老方法回應,將不會改變任何事。」不甘落於人後的新保守派人士克勞薩默(Charles Krauthammer)在美國入侵阿富汗的兩週後,在《華盛頓郵報》專欄捍衛這項行動:「我們正在戰鬥,因為那些混蛋殺了我們五千名同胞。如果我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再次殺害我們,這是一場復仇與威嚇之戰。因此,任何主張解放的論調必然是不接地氣的發言。」

值得注意的是,「混蛋」與「敵人」並不包括沙烏地阿拉伯與埃及,但九一一事件中的恐怖份子絕大部分都來自這兩個國家。根據美國九一一攻擊事件調查委員會報告,富裕的沙烏地皇室長年為基地組織提供「肥沃的籌資基礎」。部分人士甚至與賓拉登一起長大,賓拉登的父親是出入皇宮的常客,成立的建築公司興建了其中幾棟皇宮。在美國國家安全會議的初期討論中,伊拉克一度成為攻擊目標,但是小布希、倫斯斐、錢尼(小布希的副總統)最終決定對阿富汗發起殘忍的復仇之戰。在阿富汗,賓拉登與基地組織的領袖們受到塔利班政府的款待,塔利班則是在 1994 年(蘇聯撤軍後數年)在美國首肯下,由巴基斯坦軍隊所扶植。

當時的塔利班本已準備好將他們的客人交給美國,但是還需要一塊遮羞布,所以他們小心且有禮貌地要求美國提出基地組織涉入的證據。但是白宮沒有心情拘泥正當性的問題。為了讓巴基斯坦將軍事人員撤出阿富汗,行動稍微延遲了一會兒,不久之後,2001 年 10 月,「永久自由行動」展開了。塔利班在巴基斯坦軍方的建議下發起無用的抵抗。最後,其獨眼領袖歐瑪(​​Mullah Omar)像是電影《第三集中營》裡頭的史提夫.麥昆,乘著摩托車逃出阿富汗中部的一個小鎮。當美軍終於抵達基地組織位於托拉波拉的巢穴時,其領導階層已經逃匿。歐瑪、賓拉登,及其團隊逃往巴基斯坦避難,巴基斯坦軍方將領建議塔利班等待時機。美國、其北約組織(NATO)盟友、俄國與中國(當時中美仍是友好關係)都對阿富汗戰爭與佔領毫無疑問,而俄國還帶有一絲幸災樂禍的心態。

20 年後,「不用老方法」的悲慘、血腥後果是不證自明的。六場戰爭、數百萬人死亡、浪費了數兆美元、對穆斯林世界施加的折磨與創傷、持續升高的難民潮在歐盟造成恐慌,並且導致右翼政黨獲得的選票大幅增加——連帶令原已極端的中間派向右翼靠攏。由西方國家各黨派政治人物兜售的伊斯蘭恐懼症,如今已被嵌入西方文化之中。

亞歷山大.波普在 18 世紀初如此寫道:「噢!希望外國主子的憤怒不再詛咒著未來!」三百年後,這個外國主子承認失敗、撤出軍隊,終於明白塔利班將在不久之後重新掌權。對於美國與北約組織陣營的跟班們來說,阿富汗戰爭是一場巨大的政治與軍事災難。「自由」並不持久。塔利班在美國入侵前夕,控制三分之四的阿富汗,如今則掌握了全部領土。

歷史對於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的幫助不大。1989 年蘇聯撤軍後,一個衰弱的親莫斯科政權掌控了喀布爾幾年,之後被美國支持、聖戰士組織的戰鬥部隊推翻並取而代之。1994 年,美國同意巴基斯坦領導的塔利班組織介入。兩年後,塔利班奪下喀布爾。

今日與過去的不同之處在於,如今已經沒有美國擔心的冷戰敵軍。塔利班曾是華盛頓的朋友、敵人,如今則願意再度伸出友誼之手。畢竟過去十多年來,美國與塔利班一直保持對話。

與此同時,一位塔利班的資深代表 7 月造訪中國, 承諾阿富汗土地將永遠不會再度被用作攻擊中國的基地,以及,毫無疑問地,雙方也討論了未來的貿易與投資計畫。無庸置疑,北京將取代華盛頓成為阿富汗主要的外國勢力。由於中國與伊朗的友好關係,我們可以期待這將打消少數派哈扎拉人與多數派普什圖人之間可能升級為血戰的敵對狀態。俄羅斯方面將運用自身對於其他少數民族的影響力,來避免類似蘇聯撤退後的內戰狀態。沒有境外勢力希望眼下的戲碼再度重演。美國則偏好藉由無人機與轟炸施展直接的控制權,就像它在宣布撤出阿富汗的一天後所做的那樣,據說這是為了替阿富汗政府「爭取時間」。自從伊斯蘭國阿富汗分部(ISIS-K)對喀布爾機場發動致命攻擊後,美國已至少發動兩次無人機攻擊。

由於塔利班已入主喀布爾總統府,美國與北約組織盟友應該給予所有想要離開的阿富汗人民庇護與公民權:就一場不必要的戰爭而言,這只是一個微小的補償。此外,美國不應再插手阿富汗事務。真正的變革只能來自於阿富汗內部。改變需要時間,但總比強大勢力入侵來得好。現在斷言未來局勢仍嫌過早。6 個月之後事態將更明朗。

2003 年 2 月 15 日,明白即將到來的局勢而且對於領袖們不再懷有太多幻想的 1,400 萬人,在七大洲的街頭遊行反對就要爆發的伊拉克戰爭。經濟制裁已經癱瘓該國,導致數十萬名孩童死亡(根據 1995 年醫學期刊《柳葉刀》(Lancet),死亡孩童將近 50 萬》),柯林頓政府的國務卿歐布萊特(Madeleine Albright)表示這個代價「值得」。最大的示威發生在羅馬(150 萬人)、馬德里(150 萬人)、倫敦(150 萬人),紐約與洛杉磯也有數十萬人上街遊行,美國大部分州的首府也出現大規模集會。

這場全球史上最大的和平集會被布希、時任英國首相布萊爾以及他們的親信所忽視。伊拉克被徹底摧毀,其領袖慘更遭司法淩遲。(不分男女的)美國士兵普遍犯下酷刑,勝利後的強暴照片被流傳。對許多人而言,這就是西方文明的模樣。至少近 50 萬名伊拉克人在戰爭中喪生。巴格達博物館被洗劫,伊拉克的基礎建設被炸彈襲擊所摧毀。這些是戰爭罪,但是是由「我們」所犯下的戰爭罪,因此被忽略,也無視二戰後的紐倫堡審判。反恐戰爭期間,無時無刻都是狩獵季節:格殺勿論、無須擔心審判與終身監禁。法律與道德價值觀(「我們的生活方式」)不復存在。貧鈾彈被運用在伊拉克以及之後的敘利亞。

當然,甚至早在戰爭之前,美國便無視國際法原則。對伊拉克的制裁——老布希在波灣戰爭前的 1990 年實施,並且持續至小布希的第二次入侵——本身已構成戰爭罪。目標是平民人口,目的是煽動自發性的民眾起義。資深的英國文官羅斯(Carne Ross)在 2007 年國會專責委員會中作證時承認:

充分證據顯示制裁對一般伊拉克民眾,特別是孩童,造成巨大的痛苦。我們英美政府是制裁的主要設計者,也是施加制裁的罪犯,並在當時充分意識到這些證據,卻大多選擇忽視,甚至怪罪薩達姆政府。

真實的歷史深植於人的記憶,對於帝國主義的狂想者而言,卻是一道阻礙。現在人們幾乎同意西方佔領伊拉克完全是場災難,無論是對於阿拉克的人民,或是對於被流氓政客送往陌生土地送死的士兵皆然。由布希、布萊爾、各色新保守/新自由主義的戰爭辯護者所驅動的謊言話術已經失去可信度。儘管隨軍記者與不間斷的政治宣傳,血腥的圖像拒絕被遺忘;外國部隊立即撤軍是唯一有意義的解方。儘管美國理應撤軍,其戰機卻時常被用來轟炸伊拉克,彷彿在殘忍地提醒伊拉克政府,一旦行為稍有失當,懲罰將隨之而至。

在同樣蘊藏豐富石油的利比亞,故事與結局有所不同──儘管一樣恐怖。與伊拉克或是敘利亞阿拉伯復興黨的領袖不同,格達費(Moammar Gadhafi)不願打造良好的社會基礎建設,因為這麼做將大大降低各部族的忠誠。他放棄自己的核心計畫,轉而尋求西方的認可,之後在西方國家的首都之間受到款待。他的兒子獲得倫敦政經學院的博士學位——儘管被指控剽竊,該學校在之後獲得大筆捐款。據說格達費也為科薩齊角逐法國總統的選舉活動提供資金。

2011 年 2 月,格達費的邪惡、怪誕與潰敗在一場與阿拉伯之春有關的騷亂中被陳列展示。他以為自己在西方的新朋友會支持他。結果相反,他們已經決定甩掉他,而機會剛好從天而降。然而,好戰的人道主義者用來合理化美國介入的那則故事——即格達費決心屠殺人民——大部分是基於「半島新聞台」一篇利比亞空軍轟炸示威者的報導。根據美國國防部長蓋茲(Robert Gates)與海軍上將馬倫(Michael Mullen)在國會的證詞,該故事純屬虛構。當利比亞政府軍重新拿下米蘇拉塔、札維亞與艾季達比亞省時,也沒有發生無差別的大屠殺。3 月 17 日,格達費表示他的軍隊不會手下留情的警告,是針對對班加西市的武裝叛軍發出的,但是他對放下武器者提供特赦,也提供通往埃及的逃生路徑。儘管格達費政權很殘忍,卻鮮有證據能證明北約組織的轟炸阻止了「種族屠殺」或是又一個盧安達,用總統歐巴馬的話來說,「一場將震盪附近地區並令全球良心不安的屠殺。」

一如所料,為期 6 個月的轟炸行動究竟造成多少平民死傷,一直缺乏可信的統計。較為保守的估計包含平民、叛軍與格達費士兵的集體死亡數量約為 8 千人。但是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一位擔任外交部顧問的學者認為較接近真實的數字是 2 至 3 萬人。北約組織的戰機在瞄準格達費部隊時可無瑕保護平民。這位獨裁者最後被逮補、虐待、遭到暴民的凌遲。連一向敏感的希拉蕊.柯林頓也評論道:「我來,我見,他死了。」真可惜!如果時空場景不同,格達會也許將資助柯林頓基金會呢!

後來,一個在阿拉巴馬流亡的利比亞人(譯註:阿卜杜勒.凱卜,利比亞全國過渡政府首相)領導的一個荒謬、親商的新自由主義政府也倒台了,後格達費的利比亞被伊斯蘭主義民兵的鬆散聯盟拿下,其中也包括與基地組織有聯繫的勢力。就像伊拉克發生的事情一樣,國家瓦解、內戰爆發。大量非裔黑人被驅逐回自己的國家。馬利首都廷巴克圖與大部分中非國家被「難民兵」所把持,接著法國便派遣軍隊進駐。

與此同時,在倫敦、巴黎、孟買,以及伊斯蘭馬巴德,恐怖攻擊卻增多了。反恐戰爭在各個層面都是失敗的,無論在國內或是海外。在美軍與盟友於外國土地上恣意轟炸、派遣無人機之際,其政府也忙於在國內對公民自由權利宣戰。從關達那摩監獄、美國監獄中最高警戒的「通訊管制監獄」(CMUs)、秘密監視計畫,乃至於川普的穆斯林禁令,美國持續追蹤、鎖定其穆斯林居民。大西洋彼岸的英國宣布自己持續擴大的「反恐」制度,包括一項位於貝爾馬什監獄(Belmarsh)的無限期拘留計畫,在那裡至少有一名囚犯被逼瘋並被轉往高級戒備的布羅莫德精神病院(Broadmoor)。

揭露伊拉克與其他地方戰爭罪行的吹哨者被嚴懲。雖然曼寧(Chelsea Manning)被赦免,但是揭露美國國安局監視計畫的史諾登(Edward Snowden)被迫逃亡,而(維基解密創辦人)阿桑奇仍在貝爾馬什監獄,納悶究竟英國司法系統是否會根據一項​​危險且史無前例的違反《間諜法》指控,將他送往美國監獄等死。

2003 年,巴格達淪陷的三個月之後,以色列總理夏隆(Areil Sharon)在白宮發表演說,恭喜布希獲得「令人印象深刻的勝利」,同時敦促他不要停下腳步,要繼續進軍大馬士革與德黑蘭:「必須挑明:他們的邪惡行徑不能持續下去。」

這兩座首都至今仍然安全,但是敘利亞已經崩壞,而伊朗則遭制裁。自由與民主接下來將襲擊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