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竹東...生命悲歌:我住的地方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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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宜蓁、林韋萱 / 圖片來源:鄒保祥攝

「我在想,當初我們做了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社工潔如(化名)沉重吐出每一個字。

今年五月,新竹縣竹東鎮八年級的邱小妹,因為在網咖與人發生口角,而遭到多人集體虐殺,涉案人甚至包括國小女童。相隔兩個月,同樣是在竹東,十七歲的小媽媽將兩歲的兒子與一歲的女兒託付給舅公,兒子卻遭到虐待而死,女兒也重傷脫水。

邱小妹跟小媽媽,都是潔如認識的孩子。她抱過那個兩歲男孩,也在邱小妹生前最後的週末與她開心道別。

前世界展望會社工怡青(化名)不敢相信:「看到(邱小妹)新聞,突然覺得很冷。」 因為事件中有兩位加害人,是她之前在山上部落服務的個案。「雖然他們狀況都不好,但沒辦法想像會做這樣的事,」怡青記得,其中一個孩子還曾主動幫她忙。

純樸小鎮為何悲劇不斷?

這兩個新聞有三個共同點:

一、 加害人、被害人跟其他涉案人全來自於失能家庭;二、他們都曾是學校、社政系統關懷的個案;三、都發生在新竹縣竹東鎮。

二○一五年,《自由時報》分析竹東少年新聞時,曾引述警方說法寫下〈集體虐殺,竹東不只一次〉的報導。這幾年來竹東鎮接二連三,因為青少年、兒童重大案件上了社會新聞頭條。為何又是竹東?這裡的家庭與孩子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可以從大環境的轉變、家庭結構崩解,以及個人的心靈層面來探討竹東悲劇的根源。

經濟變遷

「不山不市」,居民多是過客

這裡的悲劇,可以從「不山不市」,既非偏鄉,又非大都市的大環境開始講起。

竹東鎮位於新竹縣中心,北邊靠近全台灣平均家戶收入最高的新竹市以及高樓華廈林立的新竹縣竹北市,南邊就是叢山峻嶺、地廣人稀的尖石鄉、五峰鄉山區。竹東面積不大,但由北到南,一路就能看盡富與貧的不同風景。

竹東也曾是輝煌的工商重鎮,五十三平方公里,卻擠了將近十萬居民,至今仍是新竹縣人口第二多鄉鎮。但由於傳統產業沒落,地窄人稠、發展飽和,不如竹北一片平原適合開發,也因此與竹北的發展落差愈來愈大,被形容為「看不到竹北的車尾燈」。社經地位好的家庭也逐漸外移,更加劇了竹東中空的困境。

竹東北方的二重里,雖然聚集部分科學園區和工研院高社經家庭,但他們僅僅「住在竹東」,生活重心仍在新竹市,是自成一格的「科國人」。而對於鄰近山區的原住民,或是來自異鄉的新住民來說,竹東也只是謀生的地方,並非他們心之所繫的家。

家庭失能

爸媽拚賺錢,小孩當家

竹東的困境,卡在不是偏鄉,無法獲得外界關愛的眼光,也不像都會擁有聚集商業和精英人口。

它只是一個暫居的城市,一個多數人的「他鄉」……

戲稱自己是「賽雅人」(賽夏族和泰雅族的孩子)的新竹縣議員趙一先,說不清楚自己是幾歲下山來到竹東。因為家庭關係不穩定,家長又不斷換工作,他從竹東南方的五峰鄉下山,在竹東轉了三、四間學校,再回到五峰念了半學期,再次回到竹東……漂泊的命運,使得全家共享晚餐的畫面,從來不是記憶的畫面。

趙一先回憶,雖然住在山上部落,爸媽不在身邊,但部落互相照看的「共養文化」,讓孩子不致走偏。但是升上國小或國中,學生必須負笈到竹東鎮就學。孩子們失了根,面對冷漠的社區,加上學校只看成績的挫折,讓他們產生自卑與疏離感。

趙一先表示,在竹東惹事的青少年們,回到山上部落,都變成很乖的小孩,因為他們不需要在熟悉的族人面前逞強鬥狠。

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才離鄉背井的原住民,到了竹東後,真的過得更好了嗎?

根據新事社會服務中心統計,竹東鎮有超過四百位原住民學生,其中過半的原住民孩子寄居在親友家或是自己租屋。就算能與父母同住,為數不少的父母也因忙於工作,無暇照顧家庭與教養。讓他們小小年紀,就宛如一家之主。

怡青分析,從山上下來的原住民家庭分成兩種極端:社經地位不錯的,早就在竹東置產,讓孩子在國中小階段就到竹東讀書,增強競爭力;經濟弱勢者,被迫下山工作,一家子擠在低矮的鐵皮屋內,過著擁擠、毫無品質的生活。

弱勢家庭,不分族群的,過著前景堪憂、又無退路的日子。加上竹東的生活愈來愈複雜,毒品、幫派的滲透,原本就弱勢的家庭安全網更是潰堤,失能家庭的孩子被甩在社會邊緣。

缺乏認同

沒人在乎的孤獨釀成冷血

孤獨病,不分族群,不分加害人與被害人,在這群被忽略的孩子中蔓延。

「我很傷心、又很難過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很希望有人在身邊保護我、陪伴我。」這是邱小妹在臉書上的最後一則留言。

邱小妹並非原住民,但也是來自於失能家庭。她雖想走入人群,但人際障礙使她時而輟學或被霸凌。事發前,邱小妹就學狀況已趨穩定,愛纏著老師說話。因為家裡沒電腦,沒處去的她掏出為數不多的零用錢到網咖。喪命那天,她從網咖被擄走,為的只是上臉書敲老師聊天。

鏡頭轉向加害者。被迫向邱小妹丟石頭的五年級女童,同樣來自於失能家庭,也因此甘願當個小跟班,跟著大哥哥、姊姊們混日子。關心青少年問題的精神科醫師王浩威分析,當孤獨的青少年完全得不到父母回應,他會自己再去找另一群「家人」,而為了獲得這群人肯定,他得做一些別人不敢做的事情,幫派、援交、青少年犯罪通常就在此時發生。

在邱小妹事件發生後,王浩威沉痛寫下〈冷血不是一代造成的〉:這些被我們遺忘且不願承認的地方,有許多孩子像是英國小說家高汀筆下的《蒼蠅王》一樣的長大,生活中無父無母,自然也沒了生命應有的態度,這樣一代又一代,演化出來的孩子只有更加冷血罷了……除了附和說他們凶殘以外,我們是否可以做一些什麼?

3種「家人」扭轉孩子命運

孩子陷落的癥結,有很大原因是來自於系統。學校老師、NGO、社區紛紛由下而上起而行動,喚回各界對故鄉的認同,守護孩子安全長大。

家人1號:學校老師

挖掘亮點,特殊兒變小畫家

竹東國中的老師群,正在用生命扭轉弱勢孩子的命運。他們永遠記得現在十六歲的曾絃煥,初次來到學校時驚天動地的開場。

曾絃煥因為家庭失能、深夜遊蕩、自殘偷竊……被安置在照護機構「藍天家園」,八年級的時候才轉進竹東國中。當時,他媽媽騎機車載著來到學校,曾絃煥瑟縮在機車踏板前不肯下車。老師們跟他僵持了幾個小時,決定把他帶到輔導室。他一路從校門尖叫踢打,進了輔導室見到東西就是一陣摔,還把影印機旁的紙撕碎亂灑。

這樣一個棘手的孩子,卻是竹東國中老師眼裡淳善的璞玉。導師林青暖每天到他家,教這個被鑑定為學習障礙的孩子認字,週末帶著他到新竹市讀經書。因為密切的接觸,也發現了孩子頭被「大哥哥」圍毆的傷疤,斷定這孩子不是學習障礙,而是腦傷。

「太好了!因為腦的功能很多,只傷了一點,可以開發別的,」林青暖因此積極發掘這孩子的亮點。

有一次林青暖發現曾絃煥在畫畫時,懂得用手推開顏料,認為他有繪畫天分,於是轉介給當時為輔導組長的美術老師彭雅芳。彭雅芳也義不容辭,在曾絃煥放學後,留他在輔導室畫畫,讓他當老師們的小幫手。

曾絃煥的畫,反映著他的生活背景與心理狀態。他喜歡畫廟宇、七爺八爺,因為小時候曾經跳過陣頭,說是可以賺錢;他也畫貓熊圓仔喝奶的照片,不厭其煩的問老師們:「貓熊有幾個乳頭啊?」也透露出他對母親的依戀。

由於曾絃煥太倚賴母親,只要媽媽沒接送,他就缺課。因此彭雅芳也特地跑到他家,告訴他可以用哪些交通方式來學校。後來,看到曾絃煥自己騎腳踏車到學校,這樣的小小進步,對老師們來說也是莫大的鼓舞。「我給他的特殊待遇只有時間,其他規則都比照美術班的學生,」彭雅芳深知,要幫助孩子站起來,給他同情還不如給他更深切的期待。

後來,彭雅芳還號召了其他美術老師來教不同的繪畫技巧。學校的校長,也常常關注孩子的需求,連絃煥家的熱水器壞了,也是校長幫他搞定的。

後來彭雅芳連結了NGO組織世界和平會的力量,幫曾絃煥辦了畫展,錄影邀請偶像幾米;隔了一年,將他的畫,印在帆布包上義賣,讓曾絃煥從一個被幫助的人,成為可以幫助別人的人。

如今,這個曾經被斷定有多重障礙的孩子,以很優異的成績進入了新竹高工,開始了人生下一段旅程。

竹東國中的老師自發建立團隊,連結外部資源,號召更多雙善意的眼睛,看見孩子的需求與亮點。建立了無形的村落,一起守護孩子。

家人2號:NGO組織

正向典範,叛逆小子變大隊長

往竹東的東南方走去,是以泰雅族為主的尖石鄉。叢山峻嶺間,只有三十三個孩子的玉峰國小坐落其中。深耕原住民部落的至善社會福利基金會與玉峰國小,突破了傳統社政體系只給孩子資源的局限,更強調愛與陪伴。

兩年多前,玉峰國小舞蹈社團參加新竹縣國小舞蹈比賽,他們全校上場,高矮胖瘦俱全、髮型奔放,但音樂、動作一出讓人驚豔。他們的優異表現已連續三年獲得新竹縣優等獎,今年再次代表新竹縣參加全國賽。

鏡頭拉近,隊伍中最高大、臉龐俊秀的是大隊長Liup(黃正燿)。十一月初、縣賽前一週,孩子們到竹北市彩排得亂七八糟。為激勵大家振作,隨隊老師特地請孩子吃山上吃不到的雞排跟珍珠奶茶。

Liup說:「我們本來沒有資格吃那些東西的,因為彩排沒到位、動作也沒有拉到最大,」他說出了這番「自律甚嚴大學長」該說的話。

Liup今年小六,四歲時母親早逝,父親開卡車運送竹子經常不在身邊,主要由爺爺、奶奶,以及部落的牧師、牧師娘照顧。前年父親再婚,帶著小他三歲的妹妹移居竹東,讓單親的Liup又變成隔代教養。

母親早逝對Liup衝擊相當大,他被迫獨立、早熟,童年只有一個重點是「尋找愛」。他曾口誤把小一女導師叫成「媽媽」;他綽號「闊少爺」,爺爺奶奶的「雅素雜貨店」貨架上餅乾、糖果總剩下一半,因為另一半「都被他拿去請朋友了」。

爺爺奶奶疼愛他,有時Liup忘記帶作業回家,爺爺還特地回學校拿;經常不在的爸爸也會用物質彌補他,因而在寶山國小校長、玉峰國小前任校長彭鴻源記憶中,以前的Liup有些驕縱、深沉。Liup聰明反應快,只要肯學成績不是問題,但經常卡在情緒問題。

玉峰國小後來跟至善合作「學生才能培育計畫」,想藉由舞蹈讓孩子練習專注、紀律與自信。校方跟至善一起從花蓮,引介阿美族的舞蹈家谷慕特‧法拉(光光老師)教玉峰國小的孩子們跳舞,打開了全校孩子的心與視野。

光光老師兩年多不間斷的穩定陪伴,給孩子們正向的典範和安全感。在光光老師指導之下,Liup因肢體律動特別突出,自然變成了隊長。Liup練舞時專注篤定的眼神說明了他對跳舞的喜愛。

「現在全校都歸我管!」升小六時Liup被全校選為自治鄉長,擔任學校升旗與各種活動的司儀,高年級導師吳俊緯觀察,他很喜歡被交付重責大任、被看見,這兩年他確實變得更成熟。

部落、學校跟至善編出一張愛的網,補足了Liup家庭的缺口,但往後仍是未知數。「Liup」是泰雅族語的「青剛櫟」(堅硬的喬木),爺爺奶奶希望Liup能像青剛櫟一樣的堅強、站得穩。Liup明年又將面對命運的交叉點:下山到竹東念國中,跟父親的重組家庭同住。爺爺奶奶已經不太煩惱Liup的穩定度,唯一擔心是他會不會下了山就忘記回來……

家人3號:社區力量

解決原生家庭需求,拉起孩子

竹東的案件,喚醒了學校、NGO,也讓更多人注意到社區的重要性。

在過去的村落中,孩子到鄰居家吃飯寫功課,晚上再回家睡覺是家常便飯。然而,在人與人間失去信任感的城鎮,要如何重建「守望相助」的社區力?

位於竹東中央市場旁的大樓內,新竹縣愛鄰社區關懷協會綠光課輔班是一個「不務正業」的民間課輔班。孩子經老師轉介評估需求,就可以來這裡念書活動。這裡的「老師」,普遍具有扎實的輔導觀念,更像是弱勢孩子的第一線社工、社區守護者。

除了做課輔、導讀品格繪本、上竹東文史課,綠光還很「雞婆」的去孩子家裡做家庭訪問,到學校跟導師討論孩子近況,幫家庭引介其他經濟或家屋清潔等資源,當家長的教養諮詢夥伴。綠光希望理解每個孩子家庭背景所帶來的學習教養困境,提供他們改變的契機。

綠光老師相信,唯有走進孩子的家庭跟學校,才有機會一一拆解他們負面標籤背後的辛酸。這裡的老師,會密切注意孩子的變化,進一步找孩子、家長,或是學校了解情況。「像是父母離異,到真正引發孩子出現行為問題,再介入通常都已緩不濟急了,」綠光竹東辦事處班主任李俐衡說。

串起像是綠光、築心之家、愛加倍協會這樣原本就有的民間課輔單位,在社區角落守護每一個從家庭掉出來的孩子,是在地竹東人、三十五歲縣議員周江杰的夢想。

「政府花十五億元做補救教學,不是要補功課,應該要去了解家庭脈絡,」他說,家庭失能引發的社會問題,大家可以罵政府、罵父母沒有盡到責任,但不會因此改變現況,他認為「重建社區在地力量是唯一的解方」。

由於他過去曾有在博幼基金會服務的經驗,他認為在地課輔系統除了要深入了解孩子的家庭問題,更應提供「主餐課輔加附餐才藝」的搭配組合,並且彼此做平行串聯,在夜間、假日舉辦多樣化活動讓孩子有地方可去、有歸屬感。

他也主張要在各社區活動中心增設一線社工,在竹東增設青少年可活動的場所,原生家庭不足的地方,就讓社區補上來。而,重建社區力量的行動中,社區媽媽們會是得力助手。竹東有為數不少的新住民媽媽,也許在課業上幫不上忙,但若能陪伴孩子、製作餐點,就是最好的幫忙。

八月初的某一天,周江杰與竹東國中的老師、社工,熱烈又凝重的討論竹東的困境與孩子們的未來。這樣的覺醒與行動,也逐漸擴散到竹東各個角落。

像是趙一先與太太林杏,也在開設婚姻與親職課程,希望能及早預防家庭失能問題。彭雅芳也在今年初就帶著學生一起發行刊物《逐步東行》,介紹竹東小鎮的故事,將竹東的溫暖情懷傳達給所有人。

竹東的悲劇,是警鐘,也是轉變的開始。

也許,當家庭不能成為避風港的時候,老師、學校會以更積極、敏感的態度來因應孩子的困境;也許,社區的力量會再次凝聚,成為家庭的守護者;也許,當竹東浴火重生後,大家依舊會記得這裡的純樸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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