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讓我找尋你的背影

孩子啊，讓我陪你一段路，好嗎？

朱雨絃

女兒來我家報到時，我剛好四十歲，兒子剛上國中。從小，她哥拿她當寵物，她爸當她是寶物，我則不敢再加縱容。有一頭漂亮長髮的她，極為怕水，每天洗頭像打仗，為此，讓她學游泳，不料被選為培訓選手，適應了早出門、摸黑回家的日子，在人生的長河裏，「游」進了不一樣的旅程。

小學時，有一次錯失金牌，小朋友說她躲著哭。我尋了去，遠遠看到她的肩膀因哭泣而抖動著。競技場是個令母親感到無力的地方，只能靜靜抱著她，安慰她，和自己比賽，盡力就好，同時教她學會整理情緒，才能迎向下一場挑戰。

不知她可曾後悔過？旁人很難體會游泳是寂寞的運動，在水道裏不停往返，追求速度也練耐力，為的就是把別人甩在身後。當別人只能看你的背影時，代表的就是孤單、寂寞，除了毅力，還要高度自制。這樣的歲月，一走十年，何其漫長，她做到了「因為選擇，所以堅持」。

青春泡在水裏，不免稀釋她生命調色盤的顏色。最遺憾的是，寵愛她的父親，在她如春花待放的十五歲時驟然離世，每天清晨五點送她去泳池，尤其是在寒冬倍覺溫馨的畫面，戛然而止。那段意外煎熬的時刻，她真的是和自己比賽。如果她讓我驕傲過，不會是因為奪牌拿獎，而是這十年，她讓自己像個運動員。

大學在外地待了四年，她畢業回來時已變得成熟、標緻，我忍不住想：要是她父親還在，那個老愛看著她傻笑的男人，能否接受另一個男人愛他的掌上明珠？他將以怎樣的心情，牽她進禮堂？

母親節那天，一起遊貓空，漫步茶園蜿蜒步道，我談到希望她的對象是一個陽光又踏實的男孩，她的反應竟是：「我老到讓你著急？還是你那麼討厭我，急著把我推出去？」

「當然不是，那麼晚生你，眼看就要老去，即使不能看到你為人妻、為人母，至少能有人幫我愛你。」
「你知道嗎？我上了大學才發現，生長在臺北的高中生畢業前沒逛過西門町有多扯，同學都笑我土到家了。眼前我只想做自己，暫時不想背負別人的期待，我想過一段自己想要的日子。」我習慣她的貼心懂事，卻沒想過她是自制或壓抑，以為是疲累讓她睜不開眼，看那霓虹閃爍的另一個繽紛世界。

難得並肩長談，拐進回憶的巷弄，細數過往，懂事以來，竟多半是她在水中，我在岸上的日子，我們無從像一般家常的母女。雖然曾經嚮往，一如外婆之於母親，母親之於我，但終究難如願以償。

就在那個潮濕欲雨的午後，不經意推開記憶的門扉，迷濛中，看見了心底那一畦疏於耕耘的園地。而，錯過的季節，模糊的春夏秋冬，已成了生命卷軸裏的風景，卻是走過了，回望，才明白。

我懷念那個將小巴掌放在我手心，緊跟著我腳步的小女孩，曾經，我擔心她迷失在某個十字口；現在，她似乎徘徊在旅途的轉角，找尋著自己，或逃離自己……我知道，今天的女孩想去看一眼天邊的彩虹。於是，我說：讓我陪你一段路好嗎？我是母親，不要再讓我找尋你的背影。（楊阿步繪圖）